大地呻吟:中國基層政權運作現狀的觀察與思考

 

 

內容簡介

  如果我不能為這個悲劇時代留下一個真實的報告,
  實在有愧於那麼多在天之靈的不瞑之目──野夫

  ◎曾獲台北書展大獎、獨立中文筆會寫作獎、中國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等,繼中篇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後,野夫最新報導式散文!

  
大地生民一望無涯,煙火人間卻迷霧重重。
  很多時候呻吟入耳瘡痍在目,你卻無法破解其中的病因。


  2007年春天,野夫受邀到川北汶川考察當地的城鄉統籌問題;汶川地處川陝大道上,自古有「蜀都門戶」之謂,是一個典型的縣級區域。它不大不小,下轄十個鄉鎮,都在丘陵地帶上。比東南縣域窮,但又比西部縣域富裕。如果拿這樣一個區域來進行調查分析,可能更接近於中國多數縣治的境況。

  正當走訪鄉村之際,腳下的土地顯然正在醞釀著巨大風暴。512四川大地震,突然的地動山搖,令所有人驚慌失色奪命而逃。汶川距所有的極重災區距離只有幾十公里,也遭遇極為慘重的災情。野夫親眼目睹無數雙淚眼在廢墟殘骸中尋找失散的親人。每天詳細記錄著災況和基層政權的救災措施與賑災手段,每天為那些洞穿心靈的命運而痛苦萬分。這是中華民族最悲傷的歲月,災難之深難以言狀!

  而關於這場自然浩劫的追問或許還將持續一個世紀。中共的基層政權已經很久沒有面臨如此巨大的危機,此刻基層政權的反應,剛好給予野夫適切的切入點,更全面地觀察國家機器的運作和能量。從常態運作到危機應對,當基層政權的權力面對廣大地方的鄉野民情,仍有許多箇中分寸的拿捏巧妙。當中也順勢概述中國基礎政權制度,包括制度分層和法規相關,而許多災後故事也讓整本報導式的散文更添地方人味。

特邀序文推薦:

  楊渡/作家、林正修/前台北市民政局局長(曾參與印尼亞齊與援助川震重建) 
  王振耀/前中國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野夫


  土家族。筆名源自他1981年在家鄉恩施的山裡工作時「山野村夫」的俗語。1962年出生於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縣最邊遠的小村。1968年上小學,1978年考進湖北民族學院中文系,同年開始詩歌創作。1980年創作長詩《為了歷史----致毛澤東同志》,1982年組織成立鄂西第一個詩歌社團「剝棗詩社」。1985年擔任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常務理事。1986年考進武漢大學中文系,組建湖北省「後現代詩人沙龍」,出版詩集《狼之夜哭》。1988年分配到某省會公安局,1989年因為支持學生,公開宣佈退出警界。之後因為參與掩護民運人員及「洩露國家機密」,被捕判刑。1995年減刑出獄,到北京謀生成為民營書商和自由撰稿人。現為自由寫作者。
  
  自80年代開始創作以來,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論文,劇本等約一百多萬字。詩歌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2006年獲「第三代詩人回顧展之傑出貢獻獎」;2009年獲當代漢語貢獻獎。《江上的母親》一書獲2010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年度之書。2011年獲得獨立中文筆會「自由寫作獎」。2012年獲中國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2012年應邀荷蘭國家文學基金會駐市作家。2013年獲邀為德國科隆世界藝術學院年度訪問學者。著有散文集《江上的母親》,臺灣版、《鄉關何處》,中國版、《看不見的江湖》;詩集《門後的守望者》;中篇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 
  
  新浪微博:土家野夫。新浪博客:旁門兵棧。

 

目錄

推薦序  見微觀全貌──謝英俊
推薦序 記錄消逝的瞬間──楊渡
推薦序 纹縣來的大哉問──林正修

代序  三千年一巨變,路在何方──王振耀
自序

上篇:危機應對-震災下顯現的農村基層政權

第一章    治小縣若統大國
第二章    廢墟上的民主夢
第三章    餘震綿延的大地

下篇:常態運作-深度解剖農村運作肌理

第一章    水生風起
第二章    失地守土
第三章    鄉鎮經略

代跋:深入他鄉
補記
附錄:鄉建訪談錄
 

推薦序

記錄消逝的瞬間 楊渡

 
  1,從基層開始思考
 
  大地遭遇天災,如同人體突遭大撞擊,所有內在體質的脆弱,如血管的阻塞、內臟的病徵、肢體的虛實,都將顯現無遺。2008年五月,汶川大地震就像給中國大地投下一道致命的撕裂,讓所有新傷舊創,全部顯現。

  那時刻,野夫正在四川做田野調查。我們打電話不通,只能先問北京的友人。無訊息。後來才從短信知道他人無恙,但四川重創,超出人們想像。我想起1999年台灣921 大地震的時候,在南投埔里災區所見的景象:那斷裂的道路,剎那崩解的大地,瞬間永隔的生命,流離失散的親人……,不禁感到深深的憂心。

  一個多月後,我特地飛去四川探望,想聽他談一談災區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以及這期間災區與中國農村的狀況。他所調查的鄉村,並不是最嚴重的災區,但所有問題一樣複雜,一樣艱難。而所有的病徵,也一起顯現:農村基層組織的脆弱、傳統觀念的根深蒂固、農民依賴的心理,農村政權與中央的矛盾等等,逐一成為救災過程必須克服的課題。

  然而,這也是一次最好的機會,一如為了治病而深入身體的肌理,為了救災,野夫得以隨著農村基層政府,深入到每一個鄉村的「微血管」末端。他可以看見中央下來的救災物資,如何在農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影響下,把應該給真正災民的物資,平均分攤,以避免生出民間衝突;也看見一點點的物資,只是因為傳言,就導致嚴重的群眾衝突。絕對不只是基層政權的問題,而是農民傳統意識、一黨專政的管理結構、長期的依賴心理等,才是造成今天農村問題的主因。

  這些,野夫都逐一記錄下來,毫不鄉愿,毫不避諱,把農村與農民的真實面貌,呈現出來。

  除了災難現場的即時解剖,理析出農村的病理;野夫更透過農村最重要的兩大生存資源:水和土地,以一個散文作家的細膩筆法,以故事性的敘述,呈現出水與土地的爭奪與分配,是如何製造出矛盾。

  要了解中國農村,不管是對外國的研究者,或者中國的專家,此書都是非常重要的參考。而更重要的是中國的當政者。因為一個錯誤的政策,可能影響千萬人的生命財產,而不了解農村、農民、基層組織的運作,如何制訂出正確的決策呢?

  台灣的前副總統蕭萬長曾說過:一個決策要推行前,你一定要先從一個基層科員的想法去思考,才能得到確切的落實執行。

  此書提供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印證。
 
  2,西方不了解的中國農村選舉
 
  「想了解中國,必先了解農村。想了解農村,必先了解農民。想了解農民,必先了解他們的肚子。不了解農民的肚子,就永遠摸不清中國農民。摸不清中國農民,你永遠不了解中國。」
 
  這是1997年,我在做《中國村自治之研究》時,給自己寫下的筆記。
 
  當時中國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尚未完成,但某些試點已著手進行。一些研究剛剛開始,西方學界對此抱著高度的期許,希望有正面的效應,以擴大基層民主選舉的範圍,逐步推動到鄉的層級,再向上推到縣,則中國民主改革有望。

  然而那一年的實地調查,卻讓我相當震驚。其中有兩大關鍵是:其一是農村的傳統意識之濃厚,農村之封閉落後,遠遠超出想像。其二是,台灣與西方一樣,都是從自己社會的「農村社會」為想像去看大陸,卻不了解大陸的真實情況,以致於難免推斷出錯誤的結論。村自治與地方選舉,和西方制度下的選舉,完全是兩回事,就是最好的例證。

  中國的「村」這個層級的概念,和西方有一個最大的不同。中國的「村」是由過去的生產隊所承繼而來,是共產主義體制下最基層的單位,他們不僅是行政單位,而且在「集體所有制」之下,所有的村民是一個「集體」,這個「集體」,依規定,對當地的土地、建築、道路、水源水利等,都具有集體的權力(除非是被規定為國家或更高層級所有的資源如礦產等),所以,每一個村民都是資產的共同擁有者。

  一個村的村委會主任,其權力與功能自是大大不同於資本主義體制下的村長。台灣的村長,頂多管管路燈亮不亮,道路平不平,排水管通不通,水利有沒有問題等,向上級申請修復工程,上面派人來修理,如此而已。但大陸的村委主任,卻是可以管到村的土地分配(分在什麼地方,面積多大等),房子分配(集體建村屋來分配時),甚至和外面企業的合資,招商引資等,都是村委會要管的。

  一個村委主任如果是能人,而所在地點又是經濟發展區域,他的權力可以讓他充份利用集體的土地與資源,招商引資,建立合資公司,繁榮地方經濟,增進地方稅收,讓全體村民都過上好日子。我曾採訪過廣東、福建的一些地方,村長有數輛賓士車代步,一點都不讓人訝異。而有些富裕的村子,還可以用各種經營所得,照顧村民從生到死的一切社會福利。

  但貧窮的村子,則只能等因奉此,等待政府的補貼,或者到處爭取案子,好取得一點補助,作為地方營運的周轉。

  這根本性的不同,決定了大陸的村民委員會,其自治的權力,比台灣還大太多了。這種「高度地方自治」的具體落實,等於將村民的生計、生活、地方經濟發展、社會福利等,徹底與地方選舉結合。如果選舉得當,選出能人,為村民公共事務服務,會造福整個村子。但如果過度發展,也會變成村與村之間的競爭。而有些村子為了追求經濟利益,以吸收外資,甚至降低環保要求,犧牲地方生態為能事;有些地方長期為一家一族所把持,這也是不能避免的事。

  總之,一旦進入選舉,所有傳統的農民意識、家族意識又都出現了。有趣的是,台灣地方選舉中曾出現過的派系、買票、黑金等問題,難免會重現於大陸。但它必然的優點則是:透過地方選舉,村民參與了公共事務;以自己的一票,決定了村子發展的好壞,這對培養村民的權利意識與責任心,有很大助益的,也是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最好的根基。
 
  隨著鄉村城鎮化的推展,要求鄉鎮層級應推動自治選舉的呼聲也愈來愈多。如果此事成真,這可能是未來推動中國歷史的動力。

  然而還有一個難題:那就是地方選舉,需要多一些的民間基層組織,以形成不同的利益團體,透過不同利益團體的良性的競爭,讓人民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就這一點來看,這是目前大陸仍缺乏的。
 
  野夫此書最有價值的地方,是以平凡平實的調查,不誇張也不刻意批判地方政權,帶著我們走入農村社會中,那最日常的生活。

  他不是以中央政權的角度去俯視地方活動,或者以學者的高度,用研究的方式去考察,而是以地方政權,即鄉村政府、農村農民的日常運作為考察對象,進入平凡真實的社會,看中國地震後的偏遠鄉村,如何維持一個農村的正常運作。

  那裡面,有中國小農的千年傳統思想,有一個小人物的抗爭與搏奕,也有長期一黨統治下的農民依賴心理,也有生活所必然的小利小害小計較。

  這些真實的面貌,複雜糾纏,不能一刀切,像報告文學,有非常鮮活的閱讀樂趣,更有人性的千百種糾結,但它的社會調查性質,卻有費孝通寫農村報告的參考價值。

  總之,這是了解中國農村真貌的最重要田野報告。它所描寫的每一個問題,也將成為農村改革、中國改革的重要課題。
 
  3

  從一九六○年代開始,台灣經濟即開始了經濟學家所稱之為「農工之間的不等價交換」的過程。農村,為城市提供了廉價的原料、土地、以及源源不絕的勞動力。靠著農工間的不等價交換,工業資本快速積累,成就後來被稱為「亞洲經濟奇蹟」的高速增長。台灣經濟學者劉進慶研究指出,是農村的便宜勞動力、不必支付太多代價的土地、沒有任何環境保護的政策,讓工業有快速增長的機會。

  農村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有污染的土地、難以生存的農產品和手工業,以及工業傷害而返鄉休養的工人。
 
  台灣社會經歷一九七○年代的加出口型工業發展後,外匯存底積累暴增,而用美金賺來的外匯存底是要換成台幣的,整個台灣游資過剩。驟然的富裕了起來的台灣,到了一九八○年代初,終於走上非理性的狂飆:土地飛漲,房地產亂蓋亂買,資本遊戲瘋行,賭博成風,股票升天……。

  我還記得,當時曾勸告在台灣中部經營小企業的父親,千萬小心,資本遊戲是因游資太多,所以最好先買房地產,不然買可長期持有的股票,不要去玩賭博遊戲的大家樂(類似香港的六合彩)。但從農民出身的他,和許多台灣中小企業一樣,未聽進去,只說:「股票是騙子在玩的,那是詐賭。房地產不需要,我們住不了太多。」他們終究無法接受現代的資本遊戲。

  我也曾目賭一個股市大戶,準備炒作某一支股票前,一定先去一家小小的神壇,請示三太子,他的朋友都知道,要三太子的神明同意了,他才會下手。他的資金有數億在股市週轉,炒作基本上也是一群作手圍事,但一個數量龐大的現代資本遊戲,卻求助於古老迷信的三太子的神示,這合理嗎?這種古老與現代、封建與資本遊戲並存的社會,就是台灣走過的路。
 
  這就是台灣,一九八○年代最典型的故事。它像不像今天的大陸?
  我特別感受到一種現代化的程序與困難,正是緣於此。

  歐美國家的資本主義化歷程,是經過四百年歷史演進,一步步從農村圈地而城市化,從工業技術的進步而進入機器生產,從農業為主而演進為工業化、金融資本的過程,歷時三、四百年,才有今日模樣。

  可是我們不一樣。台灣是從一九五○年代依靠美援開始,中間經過一九六○年代的進口替代政策,一九七○年代的加工出口型工業化,至一九八○年代中,完成其現代化進程。台灣靠著加工出口型工業,完成外匯存底的積累,整個過程,歷時約三十年。

  而大陸則是一九八○年代展開的改革開放政策,經歷一九八九年的政治風暴,鄧小平的南巡,以及不斷深化的經濟改革,整個社會進入巨大的變遷,中間還有加入WT,一九九八年的亞洲金融風暴、二○○八年的全球金融風暴等衝擊,終於走到今日,積累出世界最多的外匯存底。這個過程,約莫也是三十年。

  如果說歐美的現代進程是以四百年為度而完成,台灣與中國大陸則是以十倍速的發展,三、四十年就完成。

  一如電影膠卷以每秒二十四格的速度放映,就是正常電影。但如果你以每秒二百四十格的速度進行,那所有影像必然扭曲變形,前後糾纏而模糊了。

  在十倍速的行進中,台灣與中國大陸一樣,有太多扭曲變形的生命被淘汰,太多文化傳統被犧牲,太多古老的遺產被丟棄,太多溫柔敦厚的人性被殺滅了。

  也因為速度太快,舊的未去,新的已經來臨。所以我們會見到老農民流浪於北京的街頭上訪,尋找他心中的正義;老知識份子低迴於底層的鄉村,懷念古老的平等公理;農村的意識與價值還在,而時代的巨輪卻不斷淘汰古老的文化傳承……。

  這便是我們的悲劇。我們何其有幸,生存於一個五千年未曾有過的變局中;我們也何其不幸,要目睹這所有失去的生命與文化傳承,永遠消失,不再歸來。

  我們何其有幸,能夠參與這個時代的變局,甚至還能為受苦者、受難者做一點事;而我們又何其不幸,因奉獻的力量,和總體的變局相較,是如此卑渺而無力。但也正因渺小,我們彷彿只有更賣命,更用力的去歌唱,去呼喚……。
 
  野夫這一本書,記錄的是這個必將消逝的瞬間,一個屬於中國農村的側顏。那是必將消逝的容顏,也是一個時代的見證。

 
內容連載
 
1.治小縣若統大國
 
這一天的開始直至中午,應該都算是四川盆地少有的能夠看見陽光的好日子。淺丘地帶為主的地貌,如果在空中俯瞰,幾乎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盆景——田裡的油菜已然結籽乾黃,和小麥一起成熟而風韻,等待再曬乾一點之後即可開鐮收割。育種的秧田也開始泛綠,按川中的農事規律,收完油菜和小麥之後,就該放水泡田,接著插秧了。因為收和種都是需要大量勞力的時候,要趕季節,誤了農時,秋後就會誤了收成。所以這個季節,俗謂「雙搶」。在外地打工的青壯農人,如果走得不遠,這會兒一般都要回鄉幫忙。
 
這一天是農曆四月初八,老黃曆稱為丁巳月壬子日,丁巳屬火,壬子屬水,日月干支水火交攻,民俗謂之「天沖地剋」。立夏已經六天,盆地開始悶熱;再過九天就是小滿,看著順風順水滿地如金的禾稼,誰都相信豐年在即,馬上就滿倉滿缽了。
 
這一天按中國古代星象學的說法,值日星宿名「昴」,屬於白虎星之一。按佛曆來說,這一天卻很好,是佛誕日,民間的佛徒要洗佛像,還要放生祈福。但是對於泛神崇拜的華夏民族來說,這一天還是牛王的生日,要祭祀和感謝給農業帶來了巨大福祉的耕牛。
 
於是在初夏的陽光下,萬物和平而寫意,盆地特有的眾多寺廟瓦頂,在十方叢林之中,泛濫著溫暖的回光。一個老大娘挽著提籃香燭,蹣跚在山路上,她正要去給菩薩敬香。而區委書記老吳則驅車在高速路上,接通知要去省委黨校學習「十七大」精神。農夫老張在門口磨鐮刀,村長老謝在水庫邊的農家樂請客,某鎮黨委書記在通知幹部開會。
 
午時三刻,幾乎所有的學校都同時敲響了下午課的鐘聲,孩子們陸續進入教室。誰都沒有想到,這,竟然對許多人來說,會是最後一次聽見的喪鐘。而書記和農夫,也將進入他們平生未遇的艱險時光。
 
西元2008年5月12日下午兩點28分,我正在川西北某市的紋江區大龍鎮政府採訪一個退休返聘的基層幹部。這時突然大地開始搖晃,我最初的遲疑來自對錦繡天府的信任——地震難道會從這樣一個歌舞繁華的溫柔之鄉出手嗎?隨著周邊人群的喊叫奔跑,我確信災難降臨了。我們衝到院壩之中,竟然無法在劇烈震盪的大地上站穩腳跟,我不得不蹲下才能支撐我的暈眩。我聽見大地似乎隱隱發出一種嗡嗡的囂音,看見周邊牆外不時騰起黃色煙塵,盯著旁邊山坡擔心它的傾覆。我驚恐地試圖撥出電話,但是出現的只是忙音,一切都斷絕了,我幾乎湧起一種末日陡現的恐懼。
 
整個四川盆地似乎像被造物主端起來顛簸了一遍,這一時間長達三分鐘以上。在最初的時刻,多數人都以為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震央。
 
在水庫邊喝酒的村長老謝,被第一排巨浪打濕衣褲,他驚恐地看著燒開了似的水面以為水怪現身,但是很快意識到地震來了,甩開客人直奔村裡廣播站,開始高喊老鄉們快跑快離開房屋。區委書記老吳的司機感覺把握不住方向,停車下來檢查輪胎,老吳發現他們停在一座橋上而橋還在顫抖,意識到地震急忙驅車趕到出口,轉身回程。他雖然當時還不知道究竟有多大的災難後果,但已經直覺到這次的學習肯定是要取消的了。
 
大龍鎮的書記在大地停止篩糠時,立馬在院子裡命令所有幹部,立即到所轄各村組去搶救人員並檢查房屋水利等損毀情況。而鄰縣那個開會的鎮黨委,則幾乎是在地震的前十秒就被垮塌的樓房掩埋了,幾十個生命轉眼化為灰燼,逃出生天的只有四人。而在那一刻的四川,更多的學校則像多米諾骨牌似的接連倒塌。在那要命的幾分鐘裡,很多城鄉像被核武器擊中一樣,到處皆是建築物折斷的恐怖聲音,聽不到人聲;要在金石迸鳴停息之後,才慢慢在地下傳來各種淒慘的呼救——最初這樣的哭喊曾經是眾多而響亮的,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慢慢衰弱、稀少直至最後消失。
 
那一刻,磨刀的農夫老張,飛快地跑出屋簷;看著自己支離破碎搖搖欲墜的房屋,確實十分生氣地罵道——龜兒開發區,你蝦子放炮就放炮,何必裝那麼多炸藥嘛!老子看你敢不賠我的房子。
 
在此後的很長時間裡,他和許多人一樣,將要為誰來「賠償」他們用一生艱辛才初初建成,現在卻轉眼損毀的房屋而發愁和奮爭。

一般而言,天災是從天而降的。但是現在,卻是從我們腳下,這個我們信任並賴以生存的地球上突然冒出來的。我們腳下這個地球已經很久沒有發威了,以至於許多人在災難的最初一刻,都不相信這幾分鐘的大地呻吟,會帶來如此慘烈的一場巨大危機。

 
在此之前,雖然中國的地震局是和氣象局一樣,從北京到任何縣都有建制;但是在平時,他們的主要工作是為各個建築施工單位,提供一種地質鑒定服務。沒有他們蓋章認可,施工就是違法,因此也要收取一點費用,聊以養活幾個公職人員。從形式上看,這確實更像一個官辦的「地震服務公司」。
 
基層地震局和氣象局不一樣,雖然也負責所謂的監測,但無需天天向老百姓預報。人類對天空的認識高於對地下的瞭解,因此全世界基本都認為,地震確實是難以預報的。即使地震發生前沒有警告,之後還是不能問責於他們,否則誰還敢坐這個清閒但高危的位置。就算他們蓋了章,房屋該倒塌的還是要倒塌,你更不能說去要回當初繳納的那點費用甚至索賠。
 
中國幅員廣闊,似乎每年都有一點地震。由於震級和烈度都小,且多在邊遠人稀之地,所以一般未能引起大眾的關注。幹部和群眾都以為事不關己,彷彿相信鄰國不會憑空偷襲我們一樣,大家對天天嚷著要愛護的地球,確實還是充滿了單戀和信任。因此各級政府領導,一般不會去研究什麼地震應急預案;就算有預案,那也是閉門造車完成的,和實際災難發生時候完全不同。比如所有應急預案都沒想到災難發生之初,首先就會通訊和交通斷絕。一切都是建立在暢通的前提上,一旦失去暢通,就意味著每個基層幹部,都要憑自己的直覺和慣例去單兵作戰。指揮中心實際還將處於較長時間的聾啞狀態,前線和雷區究竟在哪裡,還需要類似古代的八百里快馬驛傳才能得知。
 
而老百姓和孩子們,也基本沒有進行過地震避災減災自救教育等等。所以當災難不期而至後,我看見的是無數茫然的面孔。誰都不曾想到,此後的漫長時間,他們將要在這塊膏腴之地上,面對如此眾多的新鮮問題和艱難人生。
 
關於這場命名為「汶川大地震」的全方位報導,由於事發突然,新聞界用前所未有的勇敢和透明,已經做了基本詳盡的紀錄。許多此前尚不為人知的小鎮和地名,今天已為世界周知並刻進歷史。因此我已無需在此複述那些慘絕人寰的場景和故事,即使我的親歷還有媒體未能詳查的內容,就可以想像的悲傷和絕望而言,那也和其他已經呈現的事件大同小異。因此我在這裡,只想就我跟蹤調查的紋江區抗震救災為觀察原型,來具體解剖和闡釋中國基層政權的危機應對和運作狀況,用以探討社會學意義上的各種「地震次生災害」的預防。
 
紋江區是一個才恢復十年的縣級建制,與德陽和綿陽的幾個嚴重災區接壤,相去汶川直線只有八十多公里,距離北川和什邡地界更近,開車大約一個小時。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地理環境,讀者可以想像其所處的災難位置。但是奇怪的是,地震死神在沿著龍門山斷裂帶揮灑它的潑墨大筆之時,確實在紋江區出現了一片奇跡般的飛白。於是,這個本來只有24萬人的地方,為此傷亡的只有317人。但是畢竟位於震帶要衝,還是倒塌房屋十幾萬間,損毀二十幾萬間,直接經濟損失也達116億元。
 
這樣的人財損傷,與動輒死亡數千的鄰近地區相比,自然不被媒體大眾和上級特別關注。因此在整個災情的新聞報導中,這個原本默默無聞的小城,依舊還是不為人知。然而死者長已矣,在掩埋完大野屍骸之後,真正需要持續救助和面對的,卻是這些陡然之間失去平生財產的災民。而對於這些重新洗白的倖存者,已無重災區和輕災區的區別,所有失去房屋家產的人們,都一樣要悲慘地瞻望他們暫時還看不清的未來。他們的困難、恐慌與煎熬,和所有難民如出一轍,每個人的表情都充滿了焦慮和迷茫。
一個不被救援大軍格外關注的縣區,各種自建的破爛窩棚之中棲居著同樣絕望的老人孩子,他們每天看著大隊大隊的救災物資車輛呼嘯而過,卻看不見一輛停駐門前;這一特定背景的設置,使這個行政區域的人們天然具備了一種悲欣交集的心態。
 
一方面他們感到萬幸,沒有像鄰縣那樣埋進廢墟;另一方面,似乎又不免失落——他們的苦難沒有得到外界足夠的重視。隔著綿遠河的鄰村已經住進了軍用帳篷,領到了不少飲食物資,而他們期許已久的「國家賠償」,最初卻只兌現了幾瓶礦泉水和幾斤米。他們像被地震拋到了一個被人遺忘的孤島之上,活著,但是滿腹幽怨。最初的悲傷,有可能在驚魂甫定之後,迅速轉化為悲憤。
 
但是應該憤誰呢?很顯然,這場災難確實不是政府搞開發放炮引起的。農夫老張磨好鐮刀卻懶得去收割,他固執地拉著巡視災情的書記老吳質問——你們共產黨天天說為人民服務,發生這麼大的事,你咋個也不打個招呼?那你們哪個負責賠我的房子嘛?
 
只能苦笑的吳書記也有困惑,他很清楚,集他所能支配的地方財力,賠償根本無從談起。況且縱觀全世界,有為天災向人民完全「賠償」和徹底買單的政府嗎?政府的職能是組織救助,在巨型天災面前,幾乎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可以扮演無所不包的萬能救世主。這是一件沒有祖宗成法可依、也沒有現存立法可查的事。對於中央政府究竟要怎樣來解決整個災區災民的民生問題,暫時還只能觀望每天正陸續出臺的各項賑災政策。但是組織大家生產自救,卻是他眼前必須迅速因應的問題。
 
儘管地震以來,作為守土有責的「封區小吏」,他和區長老許已經迅急調查清楚轄地內的災情並層層上報了;但由於同屬一個市的鄰縣綿竹和什邡,還在各種鏡頭下大規模搶救廢墟中的孩子,因此上級要求他們穩定自救同時,只能暫時先撥一筆救災款和物資。安撫逝者家屬,搶救傷殘人員,調集飲料食品,救助重災群眾,這是官員的常識,一切都可謂井井有條。但是他們每天無論駐紮在臨時搭建的避震棚裡,還是奔波於檢查鄉鎮的坎坷路上,內心依舊惴惴不安。
 
因為在基層工作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們,人的最大本能無非是生命和財產;當生命危機渡過之後,對財產的訴求就會接踵而來。看著沿路百姓的老宅廢墟和披掛拼湊的臨時窩棚,心底浮出的悲憫又豈亞於電視機前的揮淚觀眾。慈善捐贈只是杯水車薪,重建發展才真正任重路遙。大家篳路藍縷好不容易初見端倪的所謂新農村,揮手之間,又將許多人打回了起點。這樣的遭遇,任誰都可能心急火燎。如何為百姓撫平創傷,如何讓災民理解政策,如何恢復社會秩序,在穩定下抗震救災,這才是他們作為一個地方官要深思熟慮的問題。
 
唯一得意的可能還是剛剛調整完的這批基層幹部。當老吳還在風馳電掣往回趕的路上,大多數無法通訊聯繫的幹部,皆已各自開始救災行動。因為失去通信,區長老許只能見誰逮誰,馬上分成十個組下鄉瞭解災情,一切都在亂而有序地進行。救死扶傷是首要大事,煤氣管洩漏邊上的小學,要把孩子們安全疏散。而聯鎮幫村住組的幹部已經各自上路;農民的「火三輪」已經把各村的傷患迅速送到了醫院,而醫院則已經在臨時帳篷中開始手術。
 
而那時,餘震的威脅還在騷擾驚慌失措的民眾。但是電視臺仍在播報,員警也在巡街,金河鎮的書記鎮長還在帶領員警和民兵從廢墟中刨人。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還正常,小城彷彿在一場大戰的間隙,平靜地在廢墟邊舔血療傷。當確知沒有學校垮塌沒有大規模死亡之時,他們都略略鬆了一口長氣。
 
餘震的警報還未解除,境內河流上游的堰塞湖即將崩潰的噩訊又頻頻傳來。地震次日,形形色色的簡陋避震棚已經搭滿了各個廢墟旁,書記區長還得帶著區鄉兩級幹部去可能淹沒的村組,動員群眾再次搬遷。群眾看著長年乾涸的河床,不信洪荒在即,豈肯輕易扔下斷壁殘垣中的倖存家產,又赤手空拳踏上流亡般的亂離之路。但是地震未死的農民,假設再死於山洪,那無論良知和職責,都是不被允許的。於是動員並強制,在此時此刻的基層政府,都是可以實施的。因為中國老百姓,許多時候沒事則習慣堅守自己的活法,一旦真的有事,那又多半肯定要找政府討個「說法」。地震你不能預報,而堰塞湖假設崩決,那卻是你難以搪塞的。
 
四川古時號稱四條大河的源頭,但是今日的盆地,卻明顯感到水荒。灌區的農田,仍舊依賴的是上古時代李冰父子在都江堰的傑作;而人畜飲水,則靠的是近年來國家搞的「紅層打井」工程,給每家打的那口20米深的水井。地震之後,水井多被毀壞,即使沒壞,水質也需相關部門鑒定之後才能飲用——許多農家頓時難為無水之炊。
 
古代中國皇權不下縣,草民遇災年,縣衙頂多能做的是開倉放糧架鍋舍粥。但是進入現代文明國家,基層政權卻是必須要管百姓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的——甚至可以說,這是縣鄉兩級政府的主要職責所在。因為管理好這些,災民才不會變為饑民、刁民甚至暴民,天下也就不致陷入亂局。
 
在中央政府和外省救援的物資還沒調來,甚至調來暫時也還輪不到紋江區之時,黨政領導首先要忙的肯定是,憑藉個人關係在各地調集這些平時無需而此刻緊俏的物資;比如礦泉水、彩條布和帳篷等等。成都的礦泉水廠,已經需要救災總指揮部開批條才能買到200箱。而我親眼所見的綿竹漢旺鎮周邊的農民,已經開始搶水,甚至在路邊跪著乞討救援車輛的施捨。災年裡最初的饑渴從水開始,恐怕這也是許多外人難以想像的辛酸。好在老吳的朋友在省委機關事務管理局負責,終於為他周濟來幾車解民倒懸的水,可以暫時穩住陣腳。
 
當周邊兩縣物資基本飽和之後,水和乾糧終於逐漸輪到了這裡。民政局拿到幾車這些珍貴而不昂貴的飲食,立即分配到災情較重的三個鄉鎮,以為可以聊慰民情。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卻讓每個人大感意外。
 
 
 

大地呻吟:中國基層政權運作現狀的觀察與思考

The moan of Land : operation of basic government organization in China

  • 作者:野夫
  • 出版社:南方家園
  • 出版日期:2013/11/27
  • 語言:繁體中文
  • 定價:380 (HKD127)
  • ISBN:9789868953840
  • 規格:平裝 / 384頁 / 15 x 21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書蟲小店 的頭像
    書蟲小店

    書蟲小店的部落格

    書蟲小店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