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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後一夜

這篇故事，第二學期結束，年關近在眼前。
每年過年，小夜和母親總是在除夕時就去中野的外公外婆家住。

「今年也要去外公外婆家嗎？」
小夜問，母親搖了搖頭。
「今年換大家來我們家過夜。」
非常期待能去中野的小夜失望極了。
「所以我要做年菜，妳也要一起來幫忙。」
不過聽到母親這話，小夜又打起了精神。畢竟從第六個夜晚回來以後，小夜就一直好想動手做料理。

她最想做的當然就是在葛里葛雷的廚房吃到的、滿滿都是櫻桃的法式布丁。可是小夜家沒有烤箱。或許沒有烤箱也可以烤布丁，但遺憾的是，小夜不曉得要去哪裡學不用烤箱做布丁的方法。

（難得我把做法都記下來了呢。）
小夜不甘心極了。可是如果要做年菜，法式櫻桃派或許可以留到下次再做。
「年菜要怎麼做？」
「這個嘛，我也只是學外婆隨便做做而已，其實並不知道傳統年菜的種類究竟全部有哪些呢。」
母親這樣說著笑了。

「全部有哪些？」
「是啊。有燉菜、甘栗子、熬沙丁魚乾、黑豆、醬牛蒡、紅白蘿蔔絲，然後還有……」
「啊，我記得。還有魚板、魚肉雞蛋捲，還有一種鬆鬆軟軟叫八頭的芋頭，然後還有上面是黃色一粒一粒的，下面是白白軟軟的、甜甜的菜。」

聽到小夜的說明，母親歪頭想了一下，然後很快拍了一下膝蓋說：
「錦蛋對吧？」

「嗯，就是那個。把白煮蛋的蛋黃跟蛋白分開過篩，然後再疊起來一起蒸，清子阿姨每年都很得意說非常費工夫的那道菜。」

小夜和母親對看了一眼。她們都想起了清子阿姨炫耀自己做的錦蛋時的表情。
「清子唸高中的時候看到婦女雜誌上刊登了錦蛋的做法，從此以後，她每年都會做那道菜。」
母親懷念的說。

「那個時候的過年比現在更要嚴肅多了。」
「嚴肅？怎麼樣嚴肅？」
「這個嘛……」

母親默想了一會兒。她看著天花板一帶，歪起脖子回憶。
不久後她回答說：
「我們大年初一的時候要整整齊齊穿上和服，每個人跪坐在擺好的年菜料理前，聽外公訓話。」
「聽外公訓話？」
「是啊。不過每年訓話的內容都一樣。」
「是怎樣的訓話？」
「今年也要好好尊敬長上，認真學習，鍛鍊身體，自立自強。」

母親模仿外祖父用說教般的語氣說。聽到那老古板的內容，小夜忍不住笑了。
「啊∼啊，外公每年過年第一天的那番訓話，真的讓人吃不消。」
母親也跟著小夜一起笑了。

「是這樣嗎？」
「是呀。因為其實我小的時候人小鬼大，覺得大人全是些騙子。尤其是進了進修部高中以後，更是偏激。我把唸書丟在一旁，也討厭鍛鍊身體，覺得熱衷投入運動的年輕人簡直是傻子。」
母親口氣直爽的說。

小夜心想，年輕時候的母親有好多樣貌。
小學時被同學欺負的母親。
神氣的說大人都是騙子的進修部高中時的母親。
兩頰泛著紅暈與年輕時的父親深情對望的母親。

「對了，以前過年的時候媽媽會穿和服嗎？」
小夜問。
「嗯，雖然不是什麼高級的和服，不過會綁上和服腰帶，穿上分趾襪。」
「我也想穿穿看。」
「那我問問外婆，看以前我和清子穿的和服還有沒有留下來。」
「耶！」
小夜跳起來，母親微笑了。
「啊，像這樣跟妳聊天，讓我想起了以前跟清子嘰嘰呱呱個不停的時候。」

母親說著，細細打量小夜的臉。
「雖然還沒有長得多高，可是我覺得妳這陣子好像成了個大人了。」
「會嗎？」
「是呀。」
不知為何，母親露出有點寂寞的表情。
「如果我變成大人，媽媽會覺得無聊嗎？」
小夜看著母親的表情問。
「唔，無聊和開心，一半一半吧。因為那樣我的小嬰兒就會不見了呀。」
「我早就不是小嬰兒了啦。」

小夜說著，用力搖頭。及肩的頭髮像扇子般散開。
頭髮散開，揚起風來讓人覺得愉快，小夜就像這樣搖頭搖了一陣子，搖到後來頭都痛了。
「噯，看看妳這個樣子，分明就還是個小嬰兒。」

母親笑著走進了廚房。
母親宣布說，要做出全套年菜太費工夫，所以她會盡量偷工減料。
「要做的大概就燉菜、牛蒡還有紅白蘿蔔而已吧。其他的就買現成的吧。太麻煩了。」
母親這麼決定，所以小夜和母親狠狠「偷工減料」一番了。

「外婆好久沒來我們家了呢。」
「今年外婆說她關節炎有點不太舒服。每一代就是像這樣傳承下去的吧。」
「每一代傳承下去？」
「一族的重心從外婆傳到底下我們這一輩的意思。」
「如果傳到媽媽這一輩，過年就要在我們家過嗎？」
「是呀。」

小夜覺得很不可思議，然後她發現她並不是第一次有這種心情。
也就是很久以前母親告訴過她，母親也有母親，然後那個母親也有母親，那個母親又有母親的那時候。當時的心情與現在的心情非常相似。

（那麼或許我也會有變成母親的一天。）
小夜這麼心想。
她原本以為自己永遠都是個孩子。可是或許有一天自己將不再是孩子，而會變成大人，而且還會生下自己的孩子。
小夜忽然覺得胸口被揪得緊緊的。有種想要大口深呼吸，又想要撓抓胸口猛烈哆嗦的感覺。

可是小夜不會把這樣的心情告訴母親。
「媽媽，我可以打電話問清子阿姨錦蛋怎麼做嗎？」
她只是這麼說而已。母親笑著說：「可以呀。」
這年年底，仄田在仄田家掀起了一場大風波。
這是年關將至的某一天。

一早，奶奶就忙得團團轉。畢竟仄田家裡能準備過年的女人就只有奶奶一個人。
「啊，白蘿蔔得再多買些才行呢。年糕也是，不快點切一切就要硬掉了，天花板的煤灰也得撣一撣。哎呀，今年可能沒空給榻榻米翻面了。」

奶奶嘴裡就像這樣不停叨唸著，全家上下滿屋子跑。
「奶奶，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奶奶去魚販那裡訂購過年用的帶頭尾鯛魚，匆匆趕回來的時候，仄田這麼問道。
「哦，午飯還要再等等唷。」

奶奶一開始好像沒聽見仄田說什麼，這樣回答，然後提著菜籃匆匆趕往廚房。
「呃，我也要幫忙！」

仄田比剛才更大聲一點說，同時從旁邊把奶奶的菜籃一把提走。
「哎喲！」
奶奶驚叫道。
「鷹彥，你怎麼啦？」

仄田沒有回話，提著菜籃走在奶奶前面，大步走進廚房。仄田覺得如果再說一次「我要幫忙」，一定也只會讓奶奶呆掉。因為仄田從來沒有一次主動開口說要幫忙。

仄田接連把菜籃裡的蔬菜和乾貨擺到桌上。紅蘿蔔、蓮子、昆布、黑豆、蒟蒻、鯡魚乾、葫蘆乾，他陸續從塑膠菜籃裡掏出五花八門的食材來。

「這要收到哪裡？」
仄田拿著一包葫蘆乾問。
奶奶愣在原處。
「鷹彥，你是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嗎？」
奶奶把手按到仄田的額頭上。
「好像沒發燒呢。」
「我好得很。我只是看到奶奶好像很忙，想要幫點忙而已。」
仄田說著撇過了臉去。他害羞了。
「哎喲！」

奶奶的嘴巴依然張得大大的。
仄田沒辦法，只好把知道放在哪裡的東西拿去歸位。不過他知道應該要放在哪裡的東西也只有紅蘿蔔而已。因為紅蘿蔔、馬鈴薯和洋蔥一向都是堆在廚房的大簸箕裡。就算仄田從來不會幫忙奶奶，至少也還看過眼前這個大簸箕。

這天一整天，然後隔天還有再隔天，仄田都在幫忙奶奶。他幫忙擦東西，幫忙看鍋子，免得黑豆沸騰滿出來。雖然奶奶不肯讓他削紅蘿蔔和白蘿蔔，可是把搓洗牛蒡和蕃薯的工作交給了他。
仄田不管做什麼，奶奶都開心極了。

「沒想到鷹彥變得這麼能幹了。」
奶奶不停這麼說。
「別再說了啦。我從以前就是這樣了啦。我說奶奶，有沒有更難一點的工作啊？只做這麼簡單的事很無聊耶。」

奶奶的感激讓仄田覺得難為情，他故意口氣冷漠的說。
「那可以請你幫奶奶買個東西嗎？」
「買東西？買東西一點都不難嘛。」
「是嗎？既然鷹彥這樣說，那應該是不難吧。」
奶奶在裁得小小的廣告單背面寫下要買的東西。

「豬肉絲四百克、炸肉餅四個、雞骨頭三副、到味噌店買平常的味噌五百克。」
奶奶用端正的字跡寫好後，擔心的望向仄田。
「包在我身上啦。買個東西罷了，有什麼難的。」
仄田拍胸脯保證，威風十足的出門去了。
可是採買是件意想不到的苦差事。
首先仄田去了商店街的肉店。
「我要豬肉絲……」
仄田想要對店裡的人說。

可是店裡的老闆娘完全聽不到仄田的聲音。
年底的街上人潮洶湧。提菜籃的女人接踵而至，告訴店裡的人要買的東西，玻璃櫃前形成了兩三道人牆。

上門的不只有女人而已，也有穿著白衣長靴，貌似餐館夥計的人過來，淨說些仄田完全聽不懂的訂單：

「肩里肌整塊五公斤，還有上次叫的筋肉。」
過了十分鐘以上，仄田才好不容易分開人牆，擠到了前排。
「啊、那個，我要豬肉絲四百克，還有炸肉餅四個，然後還有雞骨頭三副。」
仄田說道。可是他的聲音實在好小，店裡的人真的聽見了嗎？
「馬上來！」

七夜物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