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連載
敝姓星期一,尼克.星期一(Nick Monday)。
私家偵探一枚。
有人問起我的工作時,這是我對外的官方說法。
我在舊金山市中心有個小小的辦公室。「小小的」不是指那種小而美,像是小豪宅,或是獨樹一格的建築那種。
而是空間狹小彆屈,感覺像宿醉想吐或得厭食症那種。
三坪大的辦公室,坐落在沙特街和克爾尼街口,離聯合廣場幾個路口。儘管辦公室的空間有限,但是我的專業一點都不容懷疑,我可是領有加州政府核發執照,足以證明本人是個貨真價實的私家偵探。
先澄清,不要把所有私家偵探都想成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我一點都不像福爾摩斯那麼智勇雙全、觀察敏銳,也沒有不離不棄的好伙伴在一旁記錄我的豐功偉業;我也不是你們在雷蒙.錢德勒或達許.漢密特小說中讀到的私家偵探類型,雖然工作必須時常接觸社會黑暗面,但我並沒有變得憤世嫉俗。
我比較是隨興風,而不是冷硬派的那種。
從小就是這樣,我的人生可以說是舒服地不負責任等級,標準無憂無慮的機會主義者。我不曾在做任何一件事情時事先做過計畫,或者先考慮後果,一切都是以「我想要」為出發點,有助於讓我得到我想要的,就去做。柿子挑軟的吃,路挑短的走。所有的工具或方法都是為了達到目的而行動。
我老爸一輩子只做過一份工作,終其一生都是個朝九晚五的標準上班族,他常常說我的企圖心連個屁都不如,最後也會落得連個屁都不是的下場。全然的便宜行事,怎麼方便怎麼做。社會適應不良的副產品。總會令人皺著鼻子說「那是什麼味道?」或「噢,天啊!」。
我們彼此從沒看對眼過。
我很清楚老爸對我後來靠什麼養活自己很有意見,不過他不曾對這方面說過什麼。我之所以現在會是這樣,完全得自老媽的真傳,而老爸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老爸的觀念是,人就該自食其力,憑自己的能力掙口飯吃。他以為自己以身作則就可以對我有潛移默化的作用。然而,他的藍領哲學與老媽的基因威力相比,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話說回來,如果你在我這一行,循規蹈矩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給人一種很有秩序的錯覺。我不相信天堂和地獄,但我相信魔鬼就藏在細節裡。
我也信奉規律。
早上七點半起床。
吃一碗幸運符玉米片當早餐。
喝星巴克的卡布奇諾和比特咖啡的摩卡。
咖啡算是習慣的問題,與規律無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龜毛點,只是我的比你所知道的偵探多一點。
今天早上──在法蘭西斯.德瑞克爵士飯店事件發生之前;在一絲不掛手持利刃的女子之前;在直升機與圍觀群眾聚頭之前──我穿著T恤和牛仔褲,腳踩恰克.泰勒帆布鞋,坐在我窄如衣櫃的辦公室,邊喝著卡布奇諾配幸運符玉米片,邊上網搜尋手上的案子。沉浸長時間的網路搜尋和無限量的咖啡暢飲,再偶爾穿插對著辦公室唯一的窗戶恍神發呆。
一般對私家偵探最常見的誤解就是:我們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周遭充滿無法說明的玄虛奧祕和錯綜複雜的陰謀詭計,身邊圍繞著散發致命吸引力的誘人辣妹,開口閉口謀殺命案,勒索敲詐和墮落腐敗;到處是失蹤人口,失竊的藝術品和身分錯亂的案子。
若是將私家偵探真正在做的事情,以及實際發生的事情寫成書,根本就沒人會看。像是發送訴訟程序傳票,保險詐欺和企業調查;追查債務人,查核智慧財產權剽竊侵權,建立電腦相關事證;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宅在又小又破的辦公室裡上網搜尋資料等等。
啊~~(打一個大大的哈欠)
以上所說純屬事實。這真的是現在絕大多數私家偵探賺錢維生所做的事。有些人專精某個特定的領域,其他人或許能在兩三個地方混一片天;但是,沒有私家偵探在槍林彈雨裡討生活,沒有私家偵探在暗夜陋巷裡與客戶交頭接耳,沒有私家偵探和蘿倫.巴克爾上床翻滾。
至少我沒有。
我的案子多半都是有疑點的保險理賠、反詐欺案,一堆電話都是瀕臨信用破產的絕望卡債族打來的,還有妥託抓姦。通姦除罪化話美國已經行之有年,離婚根本不需要提出任何事證,可是外遇通姦的案子仍舊是私家偵探最主要的經濟來源,因為配偶在婚姻狀態裡的忠誠度,可以做為爭取孩子監護權、贍養費和財產分配的依據。
結婚時說得信誓旦旦「不管順境逆境都要相守」,很顯然地,看來絕大多數的夫妻最後都是逆境收場。
然而,最近我接到的電話,都是要我幫忙找回失竊的好運。
過去幾個月至少有六、七通,有些可能成為客戶的人企圖僱用我找回他們的好運。這不是青少年的惡作劇電話,打來的人也不是無家可歸的遊民,或是從醫療院所跑出來的精神病患。他們都是腦袋清楚的正常人,人生在此之前一直過著優質生活的幸運傢伙,要什麼有什麼,財富、好運、幸福、快樂,全都自動送上門。
直到有一天,生活開始走樣。
有人丟了大客戶,有人出了車禍,有人突然發現房子有蟲蟲危機,白蟻為患;也或許其中有人要去找牙醫做昂貴的根管治療,另外可能有人在股市慘賠,還有過去幾年從不生病的人,居然突然生起病了。
這些來電的人絕大多數對人生的潮起潮落大驚小怪,反應過度。其實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即便生來比別人幸運,也不能保證一切總盡如人(你)意。有時候,事情就是走了樣,衰事就是會發生。
而這些人卻深深相信,他們就是有權過著比別人平順的日子,應該被賦予優渥生活的權利,當生活不再順遂的唯一可能解釋就是─他們的好運被偷了,所以倒楣的事情才會落到他們頭上。這些人會有這樣的想法,真是要感謝那些大大地哄抬、報導盜運賊與生俱有某種能力,可以扒竊其他人的運氣的新聞。
當然這類盜運賊的報導不會出現在優質報紙、全國性雜誌或是二十四小時新聞頻道上,更不可能在華爾街日報、新聞週刊或美聯社看到。這種「盜運賊都會傳奇」或是「盜運賊神話故事」只會出現在那些超市小報,以及名人逸事和八卦談話的節目裡。
世界新聞週報曾有過一則相關報導。「內幕」曾做過專題特輯。傑瑞實境秀某一集也專門討論了盜運賊。
「我的前夫跟一個盜運賊有一腿!」
還有些更聲名狼籍的新聞媒體,直言盜運賊如何竊取正常人的運氣,然後到黑市轉手一賣,隨隨便便就可以有一萬美金暴利入袋,造就了無法可管的地下經濟,和隨之衍生出來的扒竊運氣文化。
有些人認為盜運賊是外星生物,有些人認為他們是基因變種人,還有些比較偏執的人,認為這是政府的科學實驗計畫,企圖偷盡全世界人的好運提供給大財團和政客。然而政府對盜運賊的存在報導完全不做澄清和不反駁的態度,反倒使這個說法甚囂塵上,更讓這群偏執份子趁機火上加油、大作文章。
每個禮拜的小報至少可以看到一次盜運賊的報導,抑或沒營養的垃圾節目討論盜運賊覬覦那些逃過雷擊、中樂透,或是打了一場完美比賽的幸運人士的好運。但打電話要我幫他們找回運氣的人,多半都是對自己生活中的問題沒有能力負責,或是無法面對自己不當錯誤決定的人。
他們的運氣其實並沒有被偷。如果他們的運氣真的被偷了,我一定會知道。
因為那肯定是我偷的。
*****
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六日,前南斯拉夫航空編號三六七班機,從瑞典斯德哥爾摩飛貝爾格萊德途中爆炸,機身一分為二,整架飛機失控盤旋,墜毀在現今的捷克共和國。機上二十八位乘客有二十七位罹難,絕大多數死於瞬間重力撞擊。
機組人員之一的薇娜.弗洛維奇,當時人正在機尾,機身在爆炸瞬間與機尾脫離,一路從三萬三千英呎高空直直下墜落地。機上的一部供餐推車把薇娜卡在機尾,使她像是繫上了安全帶一般,免於被拋出機外。雖然她的頭骨、雙腳、脊椎三處均骨折,腰部以下也暫時癱瘓,但至少薇娜從整場爆炸和墜機意外中存活下來。她成為了金氏世界紀錄保持人,是唯一沒有靠降落傘、從高空墜落仍存活的例子 。
大多數人會說薇娜.弗洛維奇很幸運,也有人說她是生來就比別人幸運。這些說法都對。然而,在這項破紀錄的高空墜落之後,薇娜還能繼續保有自己好運的機率,差不多就跟想在一八六○年蓄奴的喬治亞州莊園裡找一個人權主義者一樣微小。
人怕出名豬怕肥,好運一旦被公開,肯定吸引廣大的注意。我說的可不是簽簽合約、說說生命故事或上個脫口秀那麼單純的事而已。這裡講的可是把你的天生好運,以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的方式給摸走、轉賣,藉此大賺一筆。
運氣扒手。盜運賊。
像我這樣的人。
薇娜的故事上報後不久,她便從昏迷中甦醒,開始接觸對她充滿好奇的群眾;此時某個既沒有特別明顯的特徵也沒有武裝,卻生來俱有別人沒有的能力的人,走到她面前,握了握薇娜的手,就這樣偷走她的好運。
無聲無息、不知不覺,運氣就被摸走了。
我沒有在那裡,她的運氣不是被我摸走的。一九七二年我根本還沒有出世。薇娜這種等級的好運,保證可以在黑市賣個五萬美元的高價。一九七○年代裡,像這種名人的好運堪稱是好運中的極品。
運氣並不是人人都偷得來的。這可不是到書店找一本︽第一次偷運氣就上手︾來看一看,或者是週末報名「跟著大師偷運氣課程」就能成的事。這種能力無法在實驗室複製,也無法運用化學反應再造。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外曾祖母遺傳給外公,外公遺傳給老媽,老媽再遺傳給我─雖然老媽拒絕使用這項神奇的能力,她說偷別人的運氣是不對的。
要是老媽肯稍稍使用一下她的天賦,或許她就不會在公車司機闖紅燈的前一刻,正好把車開出停車場。
有時候,那個畫面還是會浮現在我的腦海,老媽坐在駕駛座,全身是血,頭部因為骨折而偏向一側,頭髮上滿是安全玻璃的碎片。而我毫髮無傷,連一根寒毛都沒有被驚動到。即便當時只有九歲,我已經練就了一身盜運的好本領。
從外表來看,我的皮膚看起來、摸起來跟大家都一樣,會流汗、曬傷,不小心被紙割傷;摔車擦破皮,被子塵蟎也會讓我紅腫搔癢。但是,我的復原能力硬是比別人快很多。
或許我的角質比別人多,也或許是膠原蛋白多,又或許是免疫細胞裡面的防禦細胞比別人厲害。不管幫我快速復原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它也讓我可以在握到別人的手的同時,迅速吸收別人那運氣。
碰觸別人的手臂、大腿或是其他衣服沒有遮到的地方是摸不走運氣的。但是握手不一樣,那是一種基本禮儀—至少在美國是—一種友誼與善意的表達。絕大多數人見到陌生人伸出手來,通常也會不假思索伸出自己的手趕快握起來,然後呼一下,運氣就不見了。
而且根本不會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運氣不是一般人知道怎麼去計量或定義的,所以沒有人可以證明有人真的偷了別人的運氣。很多人根本就不相信運氣存在。好運是個編造出來的說法,提供為什麼有人就是可以過著人人稱羨的舒適生活,有人卻是人生怎麼努力都不會成功的藉口。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不是因果宿命,或是某個遠古流傳下來的詛咒。
有人天生好運,有人天生衰運,就是這麼簡單。
那些好運沒有寫在DNA裡,或是想要更好運的人,到黑市就可以買到運氣。即便花了大把鈔票買到好運,對那些不是天生好運的人來說運氣依舊難料,變幻莫測。這就是為什麼我常覺得好運和女人一樣難以捉摸,就像那些歌詞說的:都有離開你的時候。
那些天生好運的好命人,好運一輩子都用不完。除非遇上了像我這樣的盜運賊,把他們的好運給摸走。
當然,天生衰運的苦命人也是同理可證,不過扒竊衰運是非常不明智的舉動。就像邀請不速之客登堂入室,然後發現這位老兄打算這輩子都賴著不走那樣悲慘。
但殺頭的生意有人做。看看福特汽車行銷史上最大災難的艾德賽車款。或是年代影視公司於千禧年發行的電影︽地球戰場︾1。歷史到處充滿了錯誤決策的痕跡。
相信我,我瞭的。
我可不是因為想當私家偵探所以當私家偵探的。離開土桑市之後,我總得找個方式維生,有鑒於我具有二十多年觀察人群的經驗,私家偵探的工作似乎恰如其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份工作可以無聊成這樣。
目前手邊正處理的是一個疑似向保險公司詐領保險金的案子,這案子跟喝醇濃燕麥一樣令人興奮,所以除了一邊上網查找需要的資料,我還搜尋了與詐死、繼承大筆金額、贏得重大比賽相關的故事。
換言之,就是找尋下手目標。
二十年前,要找尋下手目標曠日費時。你得到圖書館調閱全國性的舊報紙,每天六點等著收看當地電視的新聞,聽廣播電臺,長途舟車勞頓到不同的地方,還得一邊祈禱不會被其他的盜運賊捷足先登。
感謝現代的網際網路、二十四小時新聞頻道以及源源不絕的資訊,讓人足不出戶宅在家裡時,也可以找到最新出爐的樂透得主、被大白鯊襲擊卻全身而退的衝浪者,或是打高爾夫一竿進洞的十九歲身障人士。如今,與其奔波在不同城市之間追逐潛在的下手目標,盜運賊們達成共識,劃分區域,每個人擁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別的盜運賊不能染指,算是一種不成文的行規。考慮到我們是現代海盜,與其說是「不成文的行規」不如說是「指導原則」。
俗話說「盜亦有道」。但做賊的能有多少榮譽感呢。
運氣不好,從我的勢力範圍舊金山海灣地區來看,網路搜尋沒有什麼斬獲,看來我得訴諸傳統方法找尋目標。
今天的舊金山訊問報版面充斥著當地政治消息、州政府的預算問題以及市政府公車營運處的罷工威脅。唯一有趣的故事是一個叫做詹姆士.索茲曼的男子,接到小葛瑞飛和薩米.索沙轟出場的全壘打球。這當然不能跟薇娜.弗洛維奇相提並論,但同時擁有兩位美國大聯盟全壘打王轟出去的球的機率有多高?絕對可以算是異於常人的好運了。
除了詹姆士.索茲曼,沒什麼其他有用的資料,所以我把他的名字歸檔,存到腦中的資料庫,然後把報紙丟到一邊。看來我得開始翻翻專挖名人私生活的八卦小報,或者看看世界新聞週報了。念頭才剛想到這裡,我的智慧型手機響了。
我有兩支手機。一支是專供私人以及私家偵探業務使用;另一支用的是化名,專接盜運業務。
現在響的正是盜運業務那支。
過去的三年裡,其實它響的頻率並不高,所以我才需要當私家偵探為生。如果正職賺不了幾個錢,至少得找到其他方式糊口。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把自己關在辦公大樓的隔屏裡面當上班族,然後讓隨便哪一個社會適應不良的中階主管對我頤指氣使。
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從來不是我的強項。
我接起電話說:「福龍餐廳你好。」
電話另一端沒有答話,只聽到對方的呼吸聲,以及遠處隱約的消防車汽笛聲。我發現如果扣除呼吸聲,電話裡的聲音就與我辦公室窗外的聲音一模一樣了。
我又等了三十秒,繼續聽著對方的呼吸,然後電話就斷線了。
可能是AT&T電信公司的收訊問題。我放下手機,繼續搜尋下手目標,偶爾瞄一下它有沒有動靜,會不會客人考慮之後會再打過來。但它躺在桌上不聲不響。
幾秒之後,有人敲門。
我沒有在等朋友。或是委託人。或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1。在我還沒有決定要開門說歡迎光臨,還是打開窗戶爬出去從逃生梯溜之大吉之前,門開了。兩個穿著一身設計師量身訂製西裝的亞裔惡棍走了進來。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惡棍。因為他們長得就像。如果不是,那他們肯定有便秘。
他們關上門,朝我的辦公桌走來。
「尼克.星期一?」左邊的那個先開口。
我點點頭。「認證。有何貴幹?」
「湯米.王(Tommy Wang)想和你聊一聊。」
湯米.王是舊金山當地的角頭。我不認識他,卻知道他是華人黑幫的老大,中國城的教父,觸角深入每個行業,從夜店酒吧、港式飲茶到按摩理容院都有他的影子。
湯米.王為什麼要找我聊一聊,我也不知道。
「他想要聊什麼?」我問他們。
「生意上的建議。」惡棍一號說。
我還在等下文。嗯,很顯然是沒有了。
「什麼樣的生意建議?」
「一個有關你獨特能力的。」惡棍一號說。
「是雜耍?說貓話?或是會用舌頭把櫻桃梗打結這個特殊能力?」
惡棍二號只是面無表情地瞪著我。
「別打啞謎了,」惡棍一號說,想必他是兩人之中舌頭比較長的。「整個舊金山唯一會偷運氣的人,只有你。」
確實不是到處都有盜運賊了。西雅圖有一對母女,洛杉磯有一家四口,一個老爺爺和一對兄弟在聖華金河谷。就我所知,美國西岸就這些了。我也聽說一些盜運賊散居在芝加哥、邁阿密、拉斯維加斯、鳳凰城、聖路易、丹佛、曼菲斯、波士頓、紐約以及北美的加拿大,再跨海到歐洲。我不是在自誇我們盜運賊有多麼無遠弗屆,世界上每個角落確實都有盜運賊的足跡,遠比你想像得多。
但湯米.王的手下錯了。我並不是舊金山唯一會偷運氣的盜運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說。「我只是個私家偵探。」
「我知道你想隱瞞這個身分,」惡棍一號說。「但事實就是事實,而王先生只是純粹需要你的服務。」
「你是指受到契約保障的獨立約聘人員?」
「比較像是正式僱員。」他回答。這時惡棍二號打開我辦公室的門,一臉篤定地等著。「到時候細節部分怎麼安排,你可以再和王先生談。」
華人黑幫知道我的真實身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有點尷尬的是,我不像克拉克.肯特被識破是超人那樣,不想自己辛苦經營的偽裝被拆穿。前面說過了,為某個特定人士效力這個想法對我來說跟用過的尿布一樣討厭。
「謝謝這份提議,但我必須婉拒。」
「我想你不太明白,」惡棍一號說。「這不是你可以拒絕的提議。」
「我當然明白。可是我喜歡事情順其自然一點。」
其實也不全然是實情。我想賺更多錢,住到夏威夷考艾島,窗戶看出去就是哈娜雷海灣的美景,最好還有個私人女按摩師。
但若是有人提出一個不容你拒絕的提議,通常不會是什麼好事。
「給你最後一次改變心意的機會。」惡棍一號說。
「謝謝,」我希望他不會抽出槍射我。這樣我就弱掉了。「但我心意已決。」
代替子彈射過來的是他殺氣騰騰的眼神,惡棍一號轉身走出辦公室,惡棍二號跟著他的後面出去,眼中沒有火光,反而在離開時給我一個微笑。
「回頭見,星期一先生。」他說,然後關上門。
現在我不想再看到的東西就是華人黑幫的「歡迎禮車」,我不擔心他們會真的做掉我,但我猜下次跟他們不期而遇的時候,肯定不會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場面。
無聊的私家偵探生活差不多到此為止。
每當這樣的時刻到來,我總是慶幸自己可以無牽無掛,隨時打包說走就走。和從前比起來,盜運這行現在想要安定下來已經沒那麼難了,但是要以盜運為生,注定得過漂泊的生活。畢竟在偷了街頭巷尾後,不能指望還可以發展出敦親睦鄰的感情。這就是為什麼絕大多數的盜運賊選擇租屋而不買房,也是我們之所以會擁抱孤獨的原因。
當你認識的每個人都可能成為潛在的收入來源,交朋友就成了困難的課題。
盜運賊也不太容易發展穩定的男女關係,但是和一般人結婚生子的盜運賊仍大有人在,不然我也不會站在這裡。然而,不是生來俱有這項能力的人,是沒有辦法瞭解我們的,他們不知道如何應付我們異常的基因。這種「與眾不同」沒有灰色地帶,是毫無妥協空間的終極差異。
雖然老媽拒絕從事盜運的勾當,但老爸就是無法接受她把這項天賦遺傳給他的後代。
外婆在媽媽小時候就和外公一刀兩斷了;外曾祖父則在外公還沒有出生之前就拋下外曾祖母,拂袖而去。
說到這裡,你應該可以看出個端倪了。如果你和另一半不合,婚姻成功的機率幾乎是零。
盜運這行完全不能感情用事。必須有堅定的意志,可以毫不猶豫隨時結束一段關係,完全不拖泥帶水。
因此從來不曾有人把我誤認為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
湯尼.柏奈特1把他的心遺留在舊金山,而我卻盤算著是時候該離開舊金山,找個地方另起爐灶了。對盜運賊來說,在同一個地方待上個三年,相當於尋常人的十年。在接了華人黑幫不怎麼客氣的「問候」之後,我開始考慮我的選項,把可能的區域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我正想著不知落腳夏威夷的考艾島能不能有足夠的收入維持一家店的基本開銷時,一個五○年代好萊塢電影明星裝扮的女子推開我辦公室的門,走了進來。
我的辦公室剎那間變成了我心嚮往之地。
一頭黑色長髮,深邃雙眸,如寶石般豔麗的紅唇,這張姣好的臉龐足以令所有已婚男子拋妻棄子。我既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至少領先兩步。雖然看不見紅色圓裙和黑色緊身V領羊毛衫裡面包裹住的所有凹凸曲線,但已足以令我幻想她的內衣風格,究竟是優雅的法式剪裁還是火辣的丁字褲。
忽然之間,考艾島跑到遙遠的天邊了。另起爐灶的事情可以從長計議。
「我能為妳效勞嗎?」我說,真希望今天穿的是綠色T恤。我穿綠色超帥的。
她不但沒有回答,根本就沒正眼瞧我一眼,反倒環顧了辦公室一圈。提到室內裝潢概念,我傾向極簡風,整個辦公室就是一張辦公桌、兩把椅子、一盞檯燈、資料櫃、一臺冰箱、筆記型電腦和我。
「我要找尼克.星期一。」她開口說,帶著貶抑的語氣,害我不得不努力回想一下我以前是否認識她。
「今天真是妳的幸運日。」我露出最燦爛的微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硬生生地擠出勉強的笑容,讓我清楚明白那個燦爛的微笑完全沒有用。
我的魅力對女性特別有這個效果,除非她們是連鎖咖啡店的女店員。唉,一言難盡。
「請坐。」我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
她面無表情朝著我走來,高跟鞋踩在空心硬木地板上叩叩作響。當她走到椅子邊時,還確認了一下乾不乾淨,然後才順順裙子坐下。我瞥見她交叉雙腿時,乍露出奶油般白皙柔滑的大腿,真該死,還被她逮個正著。
我收回我的眼光,作勢看看天花板,再來個友善的微笑。完全不出我所料,她仍舊不為所動。
「那麼……小姐,我能為妳做什麼?」
「奈特,」她說,「緹絲黛.奈特(Tuesday Knight)。」
「真的假的?」我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嗎,星期一先生?」
我靠著椅背往後躺。「所以妳一直跟在我後面囉?」
她露出一臉被冒犯的表情,皺著眉頭,好似我剛才閃了她的眼睛一樣。「我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
「不好意思,我只是……就一週有七天,週二在週一的後面,懂嗎?」
她像看個白癡一樣盯著我。
「算了,算了。」我說。「我們從頭開始吧。」
「我怎麼不知道我們已經開始了。」
她的聲音和表情沒有任何幽默感的蛛絲馬跡,既不是裝腔作勢,也沒有想來點興奮劑助助興。
「那麼,我們就從妳為什麼會晃進我的辦公室開始說起吧。」
我主要的潛在客戶都在手機留言裡,真正登門拜訪的其實不多,尤其像這種胸前事業線深、臉蛋漂亮的更是稀有。
「我不是晃進來的,」她說,「我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
「好吧,那我可以請問一下,妳是如何探聽到我的服務呢?」
「朋友的朋友。」
「再請問,這位朋友的朋友大名是?」
她只是盯著我不發一語。有那麼幾秒鐘,我還以為她正在回想那個人的名字,後來我才明白,她根本就懶得理我。
噢,我想到個好名字了。第一個字是「貝」部,旁邊是「戈戈」,第二字是「人」。
但是,這一切並不代表我對外表冷漠、沒有幽默感的她不感興趣,畢竟我是個男人,女人的個性跟我想不想跟她睡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請問這位朋友的朋友跟妳說我能為妳做什麼?」我問她。
「幫我找回被誤置的東西。」她說完,緩緩地、刻意地眨了眨眼睛,就像忽然睡著然後又醒過來那樣。
我注意到她的眉毛比頭髮的顏色來得淺。幾乎是金色。我猜她應該是染過頭髮,要不然這兩處毛髮的顏色也太不搭了。
「所以,妳被誤置了什麼?」我問。
妳的童貞?妳的溫情?妳的幽默感?
她繼續坐在那兒盯著我,一副她會讀心術,已經識破我的念頭而開始有點不悅了。
終於,她開口說:「我需要你幫我找回一些運氣。」
我不確定她到底是要我幫她找回失竊的運氣,還是因為我天賦異稟會盜運要僱用我。
如果是前者,我怎麼可能會忘記我曾經摸過這樣的辣妹的運氣。如果是後者,我可以確定,搬家絕對勢在必行。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攤在眼前,我日常的掩護已經蕩然無存。
她肯定把我的猶豫當成不相信,而不是不確定。因為在我清清喉嚨,結結巴巴地試圖擠出個回答之前,她說:「不是我的運氣。」好像承認是自己的運氣就糗大了。「我是幫別人問的。」
「別人?」
「我爸爸。」她說。「有人偷了他的運氣,我想請你幫他把失竊的運氣找回來。」
遇到這種狀況真的是有夠尷尬。如果她爸爸的運氣被偷,非常有可能就是我幹的好事。我不去找不存在的東西,至於已經失去的,想找回來的機率微乎其微,這種差事我也不幹。
我傾身向前,「緹絲黛……」
「奈特小姐。」
這裡突然結冰了嗎?還是只有我?
「奈特小姐,不管是什麼事情造成妳父親身陷困境,我可以確定都跟運氣無關……」
忽然之間,一個念頭跳出來,一切豁然開朗,如同海上隱約露出的曙光。「等一下,我們說的是戈登.奈特嗎?」
戈登.奈特是舊金山市長,當今政壇金童,受歡迎的程度破表,簡直就像輕快的流行歌曲令人朗朗上口那般。大家都在唱著他的詠嘆調,他的名字被政治名嘴反覆傳頌,所有人都在為他勾勒未來的政治藍圖,不管是參議員還是加州州長之位,對他來說都是探囊取物般容易。
或者應該說,曾經很容易。
幾個月前,我摸走了戈登.奈特的運氣,在黑市賣了一萬五美金。
從那時候開始,他逐漸失去支持度,好幾個政策都施展不開,還被爆出和當地脫衣舞孃的性醜聞。過去的八個星期,他連番遭受重擊的次數,比一場雷鬼音樂會裡的重拍還多。
生活攤在大眾眼前的人,正是盜運賊的嘴上禁臠。
大人物和電影明星。企業執行長和名人。政治人物和專業運動員。
要靠近他們不見得那麼容易,不過絕對值回票價。這些人幾十年來一直是盜運賊的目標。外公常常告訴我那些被偷了運氣的名人逸事。
愛蜜麗亞.厄爾哈特。哈利.胡迪尼。詹姆斯.狄恩。
巴迪.霍利。約翰.貝魯西。瑪麗蓮.夢露。
報紙的大頭條充斥著名人泡沫化,政治人物失寵,專業運動員從原先無懈可擊的名氣到失去光環的各項消息。
查理.辛。阿諾.史瓦辛格。老虎.伍茲。
他們會跌入谷底不全然是他們的錯,懂了吧?
「我想請你幫我找出偷了我爸爸運氣的傢伙,並且把運氣還給我。」緹絲黛說。
找出罪魁禍首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把運氣還回去?
「奈特小姐,我想……」
「我願意支付你十萬美金。」
忽然之間,我忘了剛剛到底要說什麼?離開舊金山這個念頭已經被金額後面許多的零給淹沒了。
問題是,假使我找得到買下戈登.奈特運氣的買主,時至今日,運氣也可能早就被用掉了。就算還沒有被用掉,它也已經從戈登.奈特的DNA被徹底移除,回不去了。即便找回來也不是永久性的。既然已經從他的基因序列中被徹底抽出,現在只能像消耗品一般有用完的時候,無法再永久持有。即使是他自己本人的運氣,也只能借用。
然而,我不必跟緹絲黛.奈特說這些。如果她願意支付我十萬美金找回她老爸的運氣,至少我能提供她這項服務。希望當初的買家還沒把運氣用完。還是有一點可能的。跟花錢要花在刀口上的道理一樣,用所當用,把運氣一次用掉實在太沒必要了。視運氣的等級而定,一天只要十五毫升就足夠在身體循環系統裡順順地流動,一直到用完為止。這樣也比較符合健康概念,一下把好運全灌到體內,肯定會搞壞身體,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得注意一下消化吸收系統的保養。就像寧可用幾個晚上分吃一桶班恩傑利冰淇淋,也不要一次全部吃下肚。
所以,我想如果我真的夠好運,這項工作我可能有機會完成。
「我還要知道偷了我爸爸運氣的那傢伙的身分。」緹絲黛說。
可能又沒機會了。
「這可能有點棘手。」
「找人不是你的本行嗎?」她問。
不全然是噢。我不想告訴她,我上個案例是處理一個親手弒父的傳票。
「沒有那麼簡單。」
「我才不管什麼簡單不簡單。」緹絲黛起身,摸了摸她的皮包,拿出一個信封放到我桌上。「我只管我爸爸的運氣能不能物歸原主。」
「那是什麼?」我指了指桌上的信封。
「訂金。」
我打開信封,裡面是一疊一萬美金鈔票。非常厚實。
「我還沒答應要接受妳的委託。」
「記得找回我爸爸的運氣。」緹絲黛丟了張名片在我桌上,再傾身向前,角度正好可以讓我大飽眼福她那對奶油般白皙柔軟、貼著羊毛衫、遵循著牛頓運動定律擺盪、快要從鎖骨滿溢出來的偉岸雙峰。
我愛運動定律。
「如果你找到元凶,」緹絲黛開口說話,聲音從偉岸雙峰上的某處發出來。「我肯定會好好犒賞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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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SBN:9789865880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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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規格:平裝 / 352頁 / 25k正 / 14.8 x 21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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