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內容連載

「我要找個男人。」
 
說話的人是白嘉珊，孀居的龐傑夫人。她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波曼街這棟租來的房子附有傢俱，不過所有裝潢、窗簾和地毯都不復光鮮亮麗，恐怕十年前就已是景況不佳。分明破敗卻還硬要裝出風雅排場，正符合龐傑夫人的現況。
 
「結婚嗎？」龐傑夫人的伴侍賀雅莉戰戰兢兢地問。
 
嘉珊嘴角輕蔑地勾起，厭世的目光看著下方街道。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男孩匆匆經過，男孩顯然既不喜歡被牽手，也不喜歡一路小跑；女人身體的每道線條都在訴說不悅與不耐。她是孩子的母親，還是保母？算了，不重要，這個孩子的遭遇與反抗都與嘉珊無關。她自己要操心的事已經夠多了。
 
「當然不是，」她回答道。「而且，我要找個傻瓜。」
 
「傻瓜？」
 
嘉珊微微一笑，眼中卻毫無笑意，而且她也沒有轉身看向雅莉。街上的女人和小孩已經走出視線，一位紳士沿反方向匆匆而來，不悅的目光始終落在腳步前方的地面。他或許有約要赴卻已遲到，而且顯然認定失約將導致畢生不幸。或許他對，但也可能是錯。
 
「只有傻瓜才會和我結婚，」她解釋。「雅莉，我需要男人，但絕對與婚姻無關。」
 
「哦，嘉珊，」她的伴侍滿懷憂慮地說，「妳該不會想——」她沒有把心中的念頭完全說出口，也無此必要。嘉珊只可能有一種意思。
 
「哦，雅莉，我就是這個意思，」嘉珊轉過頭，以興味盎然、冷酷而嘲弄的目光看著她。雅莉緊緊握住椅子扶手，微微探身，似乎要站起來，卻仍坐在原位。「我嚇到妳了嗎？」
 
「嘉珊，決定來倫敦時，」雅莉說，「妳打算找工作。我們都去找工作，瑪麗也去。」
 
「然而，這個計畫並不實際吧？」嘉珊乾巴巴地笑了。「可憐的瑪麗先是當了女僕才變成廚子，而且沒結婚卻帶著小女兒，不會有人想僱用她。就算我寫了推薦信，也完全幫不上忙，不是嗎？還有——啊，原諒我，雅莉——既然有那麼多年輕女孩可供選擇，恐怕沒多少人願意請一位年過四旬的家庭教師。很抱歉我講得這麼直白，不過年輕才是當今世人所信奉的神律。在我小時候，妳是我傑出的家庭教師，長大後則是很好的伴侍及朋友，但妳也很清楚，現在年紀已成為妳的劣勢了。至於我，除非隱姓埋名才有機會找到工作，然而一旦到呈交推薦信的時候還是會露餡。我猜，不會有人想僱用凶斧劊子手吧？無論是在就業市場或其他領域都一樣。」

「嘉珊！」前家庭教師立即雙手摀臉。「務必不要那樣形容自己，即使是開玩笑。」
 
嘉珊倒不知道她們是在開玩笑。然而，她還是笑了笑。
 
「人們就愛誇大其詞，甚至到了胡亂編造的地步，對吧？」她說。「雅莉，因為將這麼荒唐的事信以為真非常有趣，所以半個世界的人都這樣看待我。我敢說，只要我出門，人們就會尖叫著逃跑。我找到的那個男人，必定有著大無畏的精神。」
 
「哦，嘉珊，」雅莉的淚水已在眼眶裡打轉。「我希望妳不要——」
 
「我試過在賭桌上碰運氣，」嘉珊扳起一根手指，彷彿有很多項目可以列舉。「若非最後一手牌的運氣不錯，我離開時會比原本更窮。我只能拿了賭金就跑，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成為賭徒的膽量，更別提技巧了。而且，戴著寡婦面紗我也越來越熱，還有一些人毫不掩飾地想揭穿我的身分。」
 
她扳起第二根手指，但已經沒有能補充的了。她還沒試過其他方法，因為根本毫無出路。只有一個例外——「如果我付不出下個星期的房租，」她說，「我們都將露宿街頭。雅莉，我不喜歡那樣。」
 
嘉珊又一次笑起來。
 
「或許，」雅莉說，「妳再去求一求妳的弟弟。他一定——」
 
「我已經求過韋利了，」嘉珊的聲音再度變得冷硬。「我請求他收容我一小段時間，一旦我有辦法就會自立。而他的回答呢？很抱歉，他很想幫我，但是他要和朋友們一起到蘇格蘭遠行，如果他在最後一刻失約，會給大家造成很大困擾。雅莉，我要把新的懇求函，送到蘇格蘭的哪裡呢？為了妳、瑪麗和蓓琳，還有我自己，這一次我是不是該更卑躬屈膝呢？哦，羅傑，當然也要為了你。你以為我忘記你了嗎？」
 
一隻血統不明的毛茸茸大狗從壁爐前站起，一瘸一拐地走來要她搔耳朵。牠有一隻耳朵幾乎完全不見了，腳步踉蹌則是因為有一條腿也只剩膝蓋以上的部分。牠抬頭以僅有的一隻眼看著她，快活地喘著氣。雖然每天梳毛，明明很乾淨，牠卻顯得亂蓬蓬的。嘉珊雙手摸著羅傑，狗狗躺在她腳邊，下巴放在兩爪之間，滿足地吐了口氣。
 
「就算韋利還在倫敦，我也不會找他，」她轉回頭看著窗外，指尖慢慢地敲著窗臺。「我要找個男人。有錢的男人，非常有錢，可以讓我們衣食無憂。雅莉，這是工作，不是救濟，我會讓他覺得花這筆錢非常值得。」

她聲音中的輕蔑清晰銳利，只是不知道是蔑視那位將成為她的保護者、尚不知是誰的紳士，還是她自己。她做了九年的妻子，從來沒有當過情婦。現在，她就快是了。
 
「哦，」雅莉痛苦地說，「真的到了這步田地嗎？我不允許，一定有其他出路。我不允許，尤其不能接受妳這樣做的原因之一，是為了養活我。」
 
嘉珊的目光追隨一輛沿著街道從窗下經過的老式馬車，車夫看起來和馬車一樣年事已高。「妳不允許？」她說。「但是妳無法阻止我。我是嘉珊、妳是賀小姐的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或許我幾乎一無所有，阮囊羞澀，名聲更是蕩然無存，走出家門便沒有朋友，親人也不願意為了幫助我而稍忍不便。但是我的確還有一樣東西、一項資產，能確保我得到工作，令舒適與安全重返我們的生活。我美麗，而且性感。」
 
易地而處，這番大話或許會是自負到了極點，此時卻充滿無情的自嘲。雖然此話完全屬實，卻實在沒什麼值得驕傲，更像是一種詛咒，讓她於十八歲芳齡便套牢一位富有的丈夫。在為期九年的婚姻中，美貌為她贏得了數不清的愛慕，但也同時令她陷入一段窮其一生也料想不到，長達十年且無力承受的深重苦難。該是利用美貌來為自己謀取利益的時候了，她要支付這棟寒酸房子的租金、餐桌上的食物、蔽體的衣物，還得存一點錢以應不時之需。
 
不對，不是一點錢，而是一大筆錢。既然她要付出偌大代價，就不該以勉強餬口和不時之需而滿足。她和朋友們要過上奢華的生活。她們會的。得到她服務的那位先生勢必將一擲千金，否則只有看著別人佔有她的份。
 
她已經二十八歲，但這無關緊要，因為她比十八歲時更出色。她體重略增，但肉都長在合適的位置；面孔當時便很嬌豔，現在更多了一分古典的美麗；豐厚的紅銅色秀髮多年以來並未轉為暗沉，也未減損一絲光澤。而且她也沒那麼純真了，遠遠不再，如今她知道怎樣取悅男人。此時此刻，倫敦的某個地方，有位紳士很快會樂意花一大筆錢佔有她，買斷獨享她服務的權利。事實上，應該不止一位紳士有意願，但她只會選擇其中一位。那位紳士將焦灼渴望佔有她可獲得之肉體歡愉，儘管他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他對她的渴望，將超越他這一生對世上任何事、任何人的渴望。
 
她憎惡男人。

「嘉珊，」雅莉說，嘉珊轉頭投以疑惑的目光。「我們在這裡沒有熟人，妳要怎麼結識紳士？」
 
雅莉聽起來勝券在握，彷彿她希望這是件無法達成的任務——她當然這樣希望。
 
嘉珊對她微笑。「我依然是龐傑夫人，男爵的遺孀吧？而且我還有奈吉不斷買來的華服及飾品，雖然已經有點過時了。雅莉，現在是社交季，有點地位的人物都會來倫敦，每天都在舉辦聚會、舞會、音樂會、黃昏聚會、野餐，以及其他族繁不及備載的活動，打聽詳情並不難，要找門路參加最盛大的活動也不成問題。」
 
「在沒有邀請函的情況下？」雅莉擰眉問。
 
「妳難道忘了，每位女主人都希望自家的宴會賓客如雲。不論我選擇參加哪一場，應該都不會吃到閉門羹。我會昂首闊步，從正門堂皇登場。只要成功一次，就足以實現我的目標。雅莉，今天下午妳和我一起去海德公園散步，當然要選在時尚時段。天氣這麼好，上流社會一定都會去那裡見識並展示。我會穿黑衣，戴那頂有厚紗的黑色帽子。我上一次來倫敦已經是許多年前，聽過我名號的人，十之八九不見得熟悉我的容貌，不過我寧可暫時不冒被認出的風險。」
 
雅莉嘆口氣，向後靠坐，用力搖著頭。「嘉珊，我替妳寫封信給龐傑爵爺吧。就算他在父親過世近一年後決定搬進凱莫爾莊，他也沒有權力把妳趕走。妳婚姻契約中的條款寫得一清二楚，如果丈夫先過世，孀居宅邸將成為妳的住所，還得給妳一大筆錢，而且固定可從莊園收益提取豐厚的生活津貼。雖然這一年來，妳為了詢問何時可以兌現這些條款，寫了很多封信卻毫無回音，但也有可能他並未完全理解法律。」
 
「求伯魯也沒用，」嘉珊說。「他說得很清楚，我的自由已經是他格外開恩，其他要求就不必奢望了。因為缺乏我實際下手的證據，所以我沒有因他父親的死而被起訴，但法官或陪審團卻仍可能將我定罪。雅莉，若是那樣，我可能被判絞刑。伯魯同意不起訴我，前提是我再也不回凱莫爾莊，並留下所有的珠寶，還得放棄各種與產業相關的財務權利。」
 
雅莉啞口無言。這些事她其實一清二楚，她知道抗爭將冒何等風險。嘉珊選擇不作抗爭，過去九年間有太多暴力——現在是十年了。她選擇離開，帶著朋友與她的自由。

「雅莉，我不會餓死，」嘉珊說。「妳、瑪麗和蓓琳也不會，我會養活妳們大家。哦，還有你，羅傑，」她補充道，腳趾隔著拖鞋搔抓大狗的肚子，狗兒僅餘的三隻半爪子在空中舞動，尾巴懶懶地拍著地板。
 
她的微笑因苦澀而淡去，卻轉而露出一絲溫柔。
 
「哦，雅莉，」她匆匆穿過房間，傾身蹲在前任家庭教師的椅子前。「不要哭，拜託不要。我會受不了的。」
 
「嘉珊，我從未想過，」雅莉臉蒙在手帕中啜泣，「會眼看著妳成為交際花。可那就是妳未來的身分，一個高級——妓——」那個詞她無法完全說出口。
 
嘉珊拍拍雅莉一邊膝蓋。「那比結婚好一千倍。雅莉，妳難道不明白嗎？這次我會是自己的主人，可以依自己的意願款待或拒絕。如果不喜歡他，或者他有哪裡讓我不高興，我可以趕走這個男人。我將能自由選擇去留，也能為所欲為，除了在……呃，工作時。那比結婚好上百萬倍。」
 
「我這一生最渴望的就是看到妳幸福，」雅莉擦乾眼淚，吸吸鼻子。「嘉珊，家庭教師和伴侍就是這樣，生活微不足道，但是她們學會透過盡職來間接品嚐生活的苦樂。我希望妳能瞭解被愛，以及去愛人，是什麼滋味。」
 
「妳這隻呆頭鵝，我已經瞭解那些滋味了，」嘉珊跪坐著說。「妳愛我，雅莉。蓓琳愛我，我想瑪麗也是，還有羅傑也愛我。」狗兒輕輕走過來，用濕濕的鼻子頂頂她的手，想要她再撫摸他。「而我也愛你們大家。真的。」
 
她過去的家庭教師臉上還掛著幾滴滑落的淚水。「嘉珊，妳說的我都知道，但妳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故意裝糊塗。我希望看到妳和一位好男人相愛。別那樣看我，這些天來妳總是擺出這副容易令人誤會的表情。我太清楚了，妳的真性情根本不是這樣，妳那種撇嘴，還有那種冷峻的玩味目光，根本不是覺得有趣。好男人確實存在。我的爸爸是其中之一，親愛的造物主當然不會只創造他一位好男人。」
 
「好吧。」嘉珊再次拍拍雅莉的膝蓋。「或許我會誤打誤撞選到一位好男人作我的保護者，而他會瘋狂愛上我——不對，不是瘋狂，是深深愛上我，我也深深愛上他。我們會結婚，生十幾個小孩，永遠幸福快樂。妳可以盡情為他們操煩，教導到妳心滿意足。我不會因為妳已經年過四旬、老邁昏聵而拒絕僱妳。這樣妳高興嗎，雅莉？」
 
雅莉又哭又笑。「或許除了十幾個小孩那部分。可憐的嘉珊，妳會精疲力竭的。」

嘉珊站起身，兩人相對而笑。
 
「此外，雅莉，」她說，「沒道理妳得藉由我的喜憂來體會生活與幸福。間接是個恐怖的詞彙，或許妳應該為自己而活了。還有愛，或許妳會遇到一位紳士，他會發現自己找到了一顆完美的寶石，你們會陷入愛河。或許妳會永遠幸福快樂。」
 
「但我希望不要生十幾個小孩，」雅莉裝出一副驚恐的表情，兩人又笑了起來。
 
啊，這些日子笑的機會太少了。在嘉珊印象中，過去十年間，她真心覺得快樂的時候，大概一隻手就數得出來。
 
「我最好先找出黑帽子撢撢灰塵了，」她說。

誘惑天使心

Seducing an A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