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不敢教的小說

 

內容簡介

傅柯論述:權力促生了知識,知識助長了權力控制。
當教育為政權服務,
我們應該反向操作,賦予那些被忽視的作品力量。


  學校不敢教的小說,不該遭人遺忘、埋沒。
  30篇經典,陪著我們理解人生,
  並預習那些關於人生的歡欣、喜悅,苦澀與絶望。

  最適合高中、大學及文青的「文學入門書」。

  黃錦樹(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賀淑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所兼任助理教授)、陳建忠(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楊照(作家;評論家)、難攻博士(「中華科幻學會」會長暨理事長)真摯推薦

  那些能呼吸我們呼吸的動人經典,朱宥勳一一為我們拾回。
  獻給所有熱愛文學,卻因缺乏導引而惶惑的年輕學子。

  曾經,隻身站在建中圖書館浩瀚的書海前,他遲疑要將借書額度賭在哪個陌生的名字上;曾經,緊抱眾人推薦的經典,但以熱情相搏,卻換得滿滿挫敗……「如果當時有個人、有本書,能夠跟我多說一點關於小說的事,那該有多好。」

  是這份感同身受的初衷,讓朱宥勳彷若淘金,書寫這本適合所有年輕學子的文學入門書,從《蒙馬特遺書》、《童女之舞》到〈植有木瓜樹的小鎮〉,那些狂喜燦爛,那些撕裂痛楚崩壞,那些總總無法與人言說的時刻,在小說裡,我們往往獲得最大的被理解,與此同時,也是我們理解他人、理解世界的開始。

  本書收錄的作家:

  邱妙津、曹麗娟、王文興、張大春、董啟章、朱西甯、王禎和、陳映真、黃凡、黃錦樹、舞鶴、鄭清文、七等生、陳若曦、劉大任、林雙不、李喬、呂赫若、聶華苓、姜貴、郭箏、龍瑛宗、施明正、郭松棻、陳千武、翁鬧、楊青矗、王詩琅、周金波、大鹿卓。

本書特色

  ◎「這是個有教學熱誠的青年學者寫給想像中的中學生看的,台灣小說入門書。……從新批評、小說敘事學、詮釋學等揉和作者個人的閱讀及實際批評經驗,歸納而來的「教戰守則」,可圈可點,也可說是作者個人的「小說面面觀」。」──黃錦樹(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

  ◎我的確見證過朱宥勳用功。從十分鐘沙龍到現在,他處理《家變》的方式,觸動了我某根從來冥頑不靈的「王文興」神經。我注視多年始終不想也不能看清楚的寫作者王文興,就這樣活生生起來。──賀淑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所兼任助理教授)

  ◎朱宥勳雖然年輕,但他不僅創作小說,也在評論路上辛勤耕耘。2013年,更在網路上創辦《祕密讀者》電子書評雜誌,期待讓讀者有機會看見更誠實、更不同角度的文學評論。

  ◎30篇經典小說,不但極富時代意義,我們也因此更能了解別人的人生,這同時是一個人能不能有理解他人、寬容他人的最好練習。而一個能理解他人、寬容他人的社會,不是我們所最期盼的嗎?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朱宥勳


  一九八八年生,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寫小說、讀小說、學一點理論的同時,也是棒球和電競的觀眾。為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全國學生文學獎與台積電青年文學獎。已出版個人小說集《誤遞》、《堊觀》,與黃崇凱共同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二○一三年起,與一群朋友創辦電子書評雜誌《祕密讀者》。長程目標是在一家以文學為主題的甜點店裡面舉辦各種文學活動。
 

目錄

009【推薦序一】給「自己¬們」──一個青年學者的台灣小說的情感之旅/黃錦樹(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
015【推薦序二】一個學生和他老師的老師──朱宥勳與王文興/賀淑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所¬兼任助理教授)
022【自序】給不認識的自己

【序言:離開教室】
034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
翹課才能學會的事:郭箏〈好個翹課天〉

【一、身體是誰的】
042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
誰是強摘的果子?──翁鬧〈天亮前的戀愛故事〉
048學校不敢教的小說(3)
純潔及其所傷害的──楊青矗〈在室男〉
054學校不敢教的小說(4)
一樣會懷孕──曹麗娟〈童女之舞〉
060學校不敢教的小說(5)
自己的孩子與父親的玉──聶華苓《桑青與桃紅》
066學校不敢教的小說(6)
往無他者處演化──董啟章〈安卓珍尼〉

【二、殖民地的人們】
072學校不敢教的小說(7)
玻璃壁內的生活──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
079學校不敢教的小說(8)
自己們的餘燼紀念日──王詩琅〈沒落〉
085學校不敢教的小說(9)
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周金波〈鄉愁〉
091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0)
一個人的殖民戰場──大鹿卓〈野蠻人〉
097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1)
心懷裡的秘密微光——李喬〈哭聲〉
103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2)
在所有事物的交界處——陳千武〈獵女犯〉

【三、時代在進步,痛苦也是】
110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3)
被火車偷換的世界——朱西甯〈鐵漿〉
116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4)
如果受苦的人不能悲觀——呂赫若〈牛車〉
122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5)
聽不見的二十世紀——王禎和〈嫁妝一牛車〉

【四、逆著人群走】
130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6)
針尖上可以有幾種道德?──七等生〈我愛黑眼珠〉
136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7)
是「我」在說話嗎?──王文興《家變》

【五、最後一次吶喊】
144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8)
死的理由──陳映真〈山路〉
150學校不敢教的小說(19)
理解的間隙──施明正〈渴死者〉
156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0)
含著碎石的心──邱妙津《蒙馬特遺書》

【六、說吧,虛假的歷史】
164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1)
為了那些好聽的字──劉大任〈杜鵑啼血〉
170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2)
真實止步之處——張大春〈將軍碑〉
176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3)
懷疑論的厚度——黃凡〈賴索〉
182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4)
「回不去」的證據──黃錦樹〈魚骸〉
188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5)
謊言的岩層——舞鶴〈調查:敘述〉

【七、無需掩飾惡的年代】
196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6)
權力減去懷疑等於——鄭清文〈報馬仔〉
202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7)
分類底牢結——林雙不〈小喇叭手〉
209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8)
善惡的槓桿在笑——姜貴《旋風》
214學校不敢教的小說(29)
僅有的呼喊──陳若曦〈尹縣長〉

【尾聲:可能性】
222學校不敢教的小說(30)
在詩的絕望裡預習──郭松棻〈月印〉

228【附錄一】如何測量學校不敢教的小說
251【附錄二】作品出處
推薦序

一個學生和他老師的老師──朱宥勳與王文興


  教書三十年,我碰過形形色色的學生,朱宥勳是極其特殊的一位。他的標準上課配備:筆記型電腦,打開,上線。我在台上口沫橫飛,他在台下搭搭搭搭,跟全世界來往,應答得不亦樂乎。假裝不在意,並且壓制走過去看他在搞什麼鬼的欲望,變成我那一年上課的常備心態。但我當然不是、也從來不想當開明偉大的老師。我其實一直都在想辦法對付朱宥勳,譬如,突然問一個很難的英文問題。或者,抓到他打電腦打到入神,立刻請他翻譯一段。他偶爾會結巴,不過從沒給過我死當他的藉口。事情發展到最後變成我開始依賴他的電腦。我的歐巴桑腦袋老是忘了某本書某作家名。朱宥勳會立刻讓他的電腦拼貼上我掉落的這些那些。於是我常常想到「退一步海闊天空」、「宰相肚裡可撐船」這類有益身心健康的成語(狀態顯示為自我解囧)。

  大概是我故作開明卸人心防,所以朱宥勳常來聊天。他跟大多數同學不同,不聊感情也不談功課,總是滔滔不絕說他對某些書的看法。大部分是小說。印象很深刻的,是他讀王文興讀很久,還帶了一堆問題來「問」。我笑笑看著他,說不那麼喜歡王文興,即使是讀過的那一遍也早就把該還的東西統統還給作者了(那不好意思表達的意思就是:我其實不太懂)。然後,郭松棻來了,之後,又來了七等生。這個學生彷彿知道我不愛哪些就專選那些來單挑。我知道他很用功,但不知道他可以這麼用功,幾乎每次來都轟一巨砲,搞得我連看小說也緊張兮兮,老覺得是豬八戒對決孫悟空。他的認真會噴火,能感染熱度,也能燒灼自信……我的。我總以為自己很愛,也很會讀小說;也以為我閱讀速度快,沒讀過的東西絕不太多。混蛋小朱不但消滅了這個假象,還明示我:有一個人生閱歷不到我一半的二十多歲小鬼對小說的解讀甚至「不那麼不常」比我高明。過去老聽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是人生大樂事這種明顯就是要振奮老師精神的話。但老師遇到英才,感覺自己老了笨了是怎麼回事?

  於是,小朱主講,我主聽,我們有了很多下課十分鐘的藝文沙龍。一年下來,小朱補足了我對更年輕世代(特別是在學生)寫作群的認知。如果我對學校工作還有依戀,原因就在這裡。我的學生,從來就是我的老師。從電腦修護到半夜肚子餓該到哪裡吃宵夜以及團購X義軒如何一天得逞,都有專人指點。但連文學專業都膽敢變成我的指導員,小朱是第一人。

  接著,這個人這樣寫了他的老師的老師:

  如果把台灣文學史上經典小說一字排開,各抽出六百字送去參加作文比賽,成績最差的會是誰?
  我敢保證,上篇我們談的七等生只能拿到倒數第二名而已。─是「我」在說話嗎?─王文興《家變》

  我在大二時,選了王文興老師的「小說選讀」,從此一直跟隨王老師到大四畢業。那時,他已經出版過《家變》,完成《背海的人》上冊。課堂上,他精工細琢,一字一句審視寓意。五、六月時,他站在文學院演講廳那儼如但丁地獄底層的位置,微微仰頭,跟坐在上面俯視他的我們講述勞倫斯(D.H. Lawrence)或屠格涅夫(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天氣很熱,尤其地獄裡還擠著一兩百個塗汗的生靈。此時,進來一列和父親頑抗的兒子、開來了機器切開了土地、工人揮舞著肉紅大手與蒼白瘦弱卻強大得能夠壓榨他們的男人對峙……。三十年過去,我從來不曾再有機會細讀王老師的教材。然而,他上課的片段,宛若電影,時不時在我腦中拉起洋片。一直到後來,我讀到更多的文字評論,讀到那些擁有更高學位更多榮耀的學術大師所描繪的勞倫斯和屠格涅夫,卻始終無法感到親近,觸到血肉。他們,讓我經常懷想王文興老師的課。

  王文興,那個被我的學生朱宥勳送上「文字的惡習」頂戴、判定參加作文比賽成績肯定最差的,我的老師。

  當然, 朱宥勳的研判其來有自。王文興自美國愛荷華大學畢業後,被臺靜農和英千里請回台大任教,由中文系及外文系合聘。但後來王文興因為《家變》「不像中文」的文字受到嚴重質疑,不得不到外文系專任。臺大中文系的教授們因著專業考量,最終以「外文系老師在中文系開課」的模式勉強接納王文興在中文系的身影(註1)。《家變》一旦參加作文比賽,成績完全可以想見。這段公案至少證明了:文字「不像中文」的王文興絕對是個能夠教授中文系學生的好老師,否則中文系如此大費周章,豈不鄉愿?更貽笑大方?一個創作者的文字竟能讓全台中文系龍頭進退失據,算不算文壇壯舉?算不算一次甜蜜的復仇?台灣文學史焉能輕易塗銷這一章??

  琦君曾經批評《家變》的文字「迂迴扭曲,故弄玄虛」、「處處矯揉造作」、根本「以辭害意」!以「美文」尺度看去,的確如此。即使在今日,即使王文興已經在台灣文學史獲得經典位置,《家變》的文字仍是很多老師心中的痛:除了那幾句「大師出品必有佳作」、「形式即內容」、「陌生化美學也很美」的濫調,這些老師大概再也說不出什麼心口合一的讚美。事實上,即使是興趣廣泛到什麼都喜歡什麼都想研究的我,也有同樣困擾。更奇怪的是,我那麼喜歡王老師的課,卻不能喜歡他的作品,完全違反我當年的作風(是的,我在上古時代是個超級濫情的文藝少女)。 我曾經努力,但已經格式化的腦袋拒絕接受。這也導致我的「王文興情結」長期處在精神分裂狀態。

  記憶所及,王老師從來不在課堂上談他的創作。除非攸關上課,其餘時間他是一面不透明的牆。你無法望穿,更別想接近。有時,同學們覺得他就是勞倫斯小說中那些蒼白斯文的男人,冷冰冰可憐見的。過一陣子,同學們又覺得他其實是縮小版的巴扎諾夫(註2)。這些亂七八糟的標籤,皆因緣於他上課。他談過的每一個小說人物都充滿溫度,有脈脈血流,有肌理分明的肉。那些人上課時就坐在你身邊,下課了還跟著你,緊跟著。多年之後,當我為電影圖書館評論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時, 我始終無法不看見的,不是情人的陽具和軀幹,而是情人的手。肉紅的大手,可以砍柴做工撫慰愛人抵抗工業文明侵擾的生命之手。那雙手的底稿,來自王老師的教室。那年,我三十七歲,大學畢業十五年,距離王老師的勞倫斯講堂十七年。

  我不知道這世界有沒有一個人能夠──像王老師講述其他作家那般──講述《家變》?帶血帶肉帶溫度,逐字逐句,對作家的創作初心維持最基本的尊重?但我的確見證過朱宥勳用功。從十分鐘沙龍到現在,他處理《家變》的方式,觸動了我某根從來冥頑不靈的「王文興」神經。我注視多年始終不想也不能看清楚的寫作者王文興,就這樣活生生起來:

  對某些認真活著的人來說,自由是比什麼都更重要的事。他們終其一生去寫、去對抗、去思索,甚至放棄那些他們可以輕易獲得的「好」──毫無疑問地,依照王文興在改造語言時的創意,如果他願意,他絕對可以輕易地把文字寫得像任何已知的作家一樣好。但是,那就是別人在說話了。他曾經說過,他一天只能寫三十幾個字。有一位評論家問了一個我覺得精準無比的問題:時間都花到哪裡去了?那麼緩慢、那麼艱辛、那麼扭曲地,對世界說:是「我」在說話。─是「我」在說話嗎?─王文興《家變》

  三十多年來,始終分踞在我愛憎兩端的「王文興」,在此合一,共有血肉。


賀淑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所兼任助理教授)


  註1:參見〈王文興文壇公案,退休時反成話題〉。
  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artnews/0,3409,112005011100314+110513+20050111+news,00.html

  註2:Bazarov,屠格涅夫《父與子》中的虛無主義青年。
內容連載
 
課本不教的小說(1)

翹課才能學會的事:郭箏〈好個翹課天〉

世界上充滿了各種小框框,小得悶死人。有一次我沒上朝會,躲在廁所裡燻草,我忽然從窗口望出去,那副景象可真把我嚇呆了。我是說,你忽然看見一千多個一模一樣的齪蛋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擠在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操場上,而你知道你也是其中之一,那種感覺真可怕,真叫人想吐。我想看看小虎他們,但找來找去就是找不著。我想如果我自己也排在那隊伍裡,我恐怕也會找不著我自己。
──郭箏〈好個翹課天〉(一九八四)

我是從高中開始學會翹課的。當然,遠不能和郭箏筆下的「海山七俠」相較。相對於他們的硬漢風格,我們這類是嬌慣的少年──人家是砸天砸地,拳頭與汗水,我們則是維特的憂鬱,撕扯著考卷和(自己寫的)情書。但我猜,我們都不是從小就立志要翹課的孩子。雖然〈好個翹課天〉發表的一九八四年,距離我第一次偽造假單,窩到附近咖啡店趕校刊要用的稿子已有整整二十年──如果考慮生於一九五五年的作者郭箏,這個高中故事發生的年代甚至能再推前十年──;雖然我們早就不再用「齪蛋」和「馬子」這些詞了,我們的年代網咖比彈子房多十幾倍。但毫無疑問,我覺得我完全能讀懂〈好個翹課天〉。我覺得就算再過五十年、一百年,一個高中生也能讀懂它。

只要這個島,還沒打算改變它那總是在碾碎少年理想、情感的傳統慣性。

我們學會翹課的歷程,也許非常的相像。在七歲或更早的年紀,我們第一次被帶到一個叫做教室的地方,和一群叫做同學的人坐在一起,台上有一個叫做老師的人。這裡面你只認識在窗外的爸爸或媽媽,而就在某一次轉頭,你發現他或她不見了。關於學校,我們學會的第一件事情是遺棄,第二件事情是隔離;你不能做你本能想做的事,因為你現在身在一個特區,在這裡你的天職就是被管束。沒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久了我們也就忘了問。有的是因為我們也的確很適應被管束,有的是因為光是讓自己平安度過八個小時,不要受罰,就已經占去我們全部的心神。
 
我們,以及〈好個翹課天〉裡面的小郭、小虎等人,就是這樣過了十年的人。如果在法律上,十年的徒刑是重罪,那在當代台灣學校教育體系長大的每一個人都是命定的罪犯。於是,總會有人想著要逃獄的──我曾經就讀過一所四面由鐵窗包圍、進出由教官帶隊如押解的學校,因此「逃獄」二字對我來說,並不只是抽象的隱喻。十六、七歲正是最適合逃的年紀,這篇小說的角色都是高中生,並非偶然。我們都是在這個年紀擁有了前所未有的體力和知識,有了長期應付學校體制的經驗,深知它的虛榮與弱點。郭箏描寫了一群世俗眼光中的「壞學生」,師長們認為他們虛度青春、鬧事狎玩,沒有辦法跟上功課,一點也看不到未來。但透過這七個人翹課一天的故事,我們發現,發表這篇小說時正好滿三十歲的作者──一個標準的「大人」的年紀──,似乎全然不同意其他大人的看法。他給予敘事者小郭一個超然的位置,他看著一切,既明白所謂道德規則是怎麼回事(只是他選擇不遵守),又察覺到那些規則底下流動的欲望、敗德與虛偽(好友小虎為什麼選不上校隊?美麗的音樂老師和清純的夢中情人馬綿綿為什麼會……?)。在小說裡,他滿口髒話,卻是唯一清醒(也就因而受苦)的智者。

郭箏要說的故事,遠比「好學生vs.壞學生」或者「道德vs.不道德」複雜。它不是一個單純反抗的故事。他的思考是:我知道以「學校」為代表的成人社會是一團糟的,所以我想要逃獄。但問題是,逃出來之後呢?我們在最前面引用的一個段落,非常精采地演繹了這種思考。「我」首先必須是個翹課者,是個不守規則的人,才有機會暫時離開框框,目擊這個框框的可怖、虛無。人在框框裡面的時候,是不會有任何感覺的,因為「我想如果我自己也排在那隊伍裡,我恐怕也會找不著我自己。」某種形式的「翹課」是抵抗成為「大人」的必經之路。但這句話的另外一層深意是,「我」有些悲哀地體認到,自己和排列在隊伍裡面的人並無本質上的不同。如果「我」進入了隊伍,也不可能鶴立雞群,而是會被整個體制給碾碎、融化、取消掉。整篇〈好個翹課天〉因此就是灰心的調子,它不是一篇提倡反抗的故事,而是一篇反抗過的人的唏噓。
 
因此,不管我們是否翹過課、是否為了一樣的理由翹課,讀到他們總像是讀到自己。

沒有一人會甘心永遠待在教室裡。但也沒有一人敢說,我已經永遠不必回來上課了。

我想起高二那年,一個總是縱容我翹課、不把我當掉的老師。他從來不責罵我,但我從來也不覺得他是親近我、了解我的。因為他說過:「等到高三,你就會自己回來了。」於是每一次,當又有師長告訴我文學沒有用、寫小說會讓我餓死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這句話,還有〈好個翹課天〉。

讀更多的小說,寫更多的小說。——這是我翹課的方式,而且就像小郭在結尾那沒有目標的奔跑一樣,我知道翹課是沒完沒了的,只有繼續逃亡,才能免於被框框俘虜。

就從這裡開始吧。至今,我還沒有讓那位高二老師的預言成真,而這些課本不教的小說,都是這段漫長的跑路過程中攜行的食糧。我現在就把它們放在這裡,如果你和當時的我是同一類人,或許你也會需要它們的。放心取用吧,不像世俗的任何財富或權力,它們是永不枯竭的,可以在永無止盡的翹課之路給你力量和渴盼,助你指認出每一個想把你擄回教室的、埋伏在暗處的那些精神教條。

郭箏(一九五五-),另一個筆名應天魚,小說家、編劇。一九八四年,在中國時報副刊發表〈好個翹課天〉,造成一股風潮,四年後發表〈彈子王〉。曾為電視劇《施公》編寫劇本,也曾為導演吳宇森的《赤壁》編劇。

課本不教的小說(20)

含著碎石的心──邱妙津《蒙馬特遺書》

我日日夜夜止不住地悲傷,不是為了世間的錯誤,不是為了身體的殘敗病痛,而是為了心靈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傷害,我悲傷它承受了那麼多的傷害,我疼惜自己能給予別人,給予世界那麼多,卻沒辦法使自己活得好過一點。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
──邱妙津《蒙馬特遺書》(一九九六/二○○六)
 
想像一顆心臟,含著一小塊銳利的碎石。每一次心臟跳動,每一次肌體收縮,都在別人看不見之處劃出傷口,撕裂復撕裂,咬牙復咬牙。想像這顆心臟比常人更加強悍,它每一次搏動都是加倍劇烈、認真的,也因而帶來比常人更甚的痛楚。

對我而言,這就是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所寫出來的感覺,讀完之後,那顆碎石就轉而鑲在我們的心底了。

就跟每一個十六、七歲初讀邱妙津的人一樣,在接下來的好幾年內,我們或許會讀到很多寫得更優美、更精巧、更大器……或簡而言之,寫得更好的作品。但幾乎沒有任何一本書能取代《蒙馬特遺書》的地位,就算是邱妙津自己成就更耀眼的長篇小說《鱷魚手記》都沒有辦法。在每一個情感傷痛的時刻,我們抄寫它的句子:「我已獻身給一個人,但世界並不接受這件事,這件事之於世界根本微不足道,甚至是被嘲笑的……」許諾的時候,我們也抄:「找到一個人,然後對他絕對。」最寂寞的一刻,心底冒起的句子是:「之於你,我真的還不夠美嗎?你的生命沒有我來跟你說話真的不會有點寂寞嗎?」很奇怪的是,從進入學校到我們第一次翻開它之前,我們在教室裡讀過的書也不在少數了,卻沒有一本書能像它一樣在生命低點的時候貼隨著我們。
 
一九九六年初版的《蒙馬特遺書》由一系列書信組成,內容是女同志Zoë在女友絮離開她之後寫的信,少部分是寫給另一密友詠的。在這些書信裡,Zoë以質樸到接近粗礪的筆法,檢證兩人的情感關係、思考自己的生命與藝術本質。嚴格說起來,這並不像一本小說,某些段落的文字甚至趨近於哲學思辨。然而或許正是這種「不像小說」的特質,使得整本書充滿了直接面對傷痛的撞擊力道。直白的作品往往流於膚淺,深刻的作品難以避免晦澀,但直白且深刻地去面對自己的心,就鑲進其他作品沒辦法抵達的位置。到了二○○六年的新版,補上了初版僅有標題而無內容的第十五書和第十九書,這兩章卻都是以此前未見的,從絮的觀點寫給Zoë的。雖然在腔調上明顯有所區隔,較為甜膩且幼兒化,但Zoë一向就將絮描述為一個不夠成熟到足以擔當愛情的人。所以,從那幾章裡面絮的自我認知與Zoë對絮的描述幾無落差來看,我仍傾向把它們當作是邱妙津自己從不同角色的觀點模擬而成,而不是真實書信的收錄。既有模擬,那這些章節確實有小說手法無疑了;既有若干章節呈現出小說手法,整本小說也就不應當作完全紀實的書寫了。

這種「真實與虛構」的討論看似多餘,但對於被它深深撼動的讀者如我而言,卻是非常重要的分別;它實在痛得太真切,所有小說研究者對虛構事物的戒心與敏銳度,都會被襲擊到無法運作的程度。
 
在這本書裡,幾乎與邱妙津本人經歷貼合的面對絮的離去,陷入了情感的混亂、自毀之中。這一系列書信,可以讀作Zoë挽救情感、挽救自己生命的最後一系列嘗試,也可以如標題一般,直接讀作走向無可挽回之境的遺書。它是一批充滿矛盾的書信,時而堅定許諾時而脆弱毀傷,所有看似理性的文字都包藏著強大的情感風暴。用世俗的標準來看,我們甚至可以從Zoë在感情上的專斷、蠻橫、獨占與暴力裡,理解絮的叛離之必然;同時我們卻又知道這是Zoë人格特質上的必然。她很難是一個好情人,因為她生命的幅度是我們不能也不敢去容納的,但在文學的世界裡,她卻成為一種難以磨滅的,愛情的絕對典型。很少人將邱妙津與施明正相提並論,但我覺得台灣文學史上,這兩位作家是唯一與彼此相像的類型。他們受傷得喘不過氣的心靈,使他們用粗獷的文字取代了精工細雕;他們極端自覺因而自傲,然而穿越自傲的表象,我們卻又會看見低落到足以取消自己的自卑。

《蒙馬特遺書》的最後一封信的日期是一九九五年六月十七日,最後一段引用了安哲‧羅浦洛斯《鸛鳥踟躕》:

我們同樣沒有名字。
必須去借一個,有時候。
您供給我一個地方可以眺望。
將我遺忘在海邊吧。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然後,在一九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邱妙津如同卷首預言(「即將死去的我自己」)那樣在巴黎自殺,震動了台灣的文壇,直到二十年後的現在仍未完全靜止下來。一代一代年輕而被壓抑的靈魂,像是生來註定要遇見她一樣翻開了《蒙馬特遺書》,在那裡看見了被學校以及社會壓制住的某部分自己的投影,並且從此在心口上搋了一顆銳利的碎石。從此他們會知道傷痛是怎麼一回事,也會知道不要看輕傷痛的可能性,不要看輕任何一個身邊的人的情感。課本沒有教這些,因為大人們擔心,覺得自己的孩子們「不夠成熟」。只有如同祕密結社般讀過同樣的小說的人們知道,那是真正未曾成熟的大人所無法想像的;課本上自以為是保護的一切隱瞞,正好就是造成傷害、造成欺瞞的根源。
 
直視傷口或許會感覺到痛,但是痛正是心臟還在搏動的證據。

邱妙津(一九六九-一九九五)畢業於台大心理系。一九九二年前往法國,留學巴黎第八大學心理系臨床組,一九九五年在巴黎自殺身亡,得年僅二十六歲。著有《鬼的狂歡》、《寂寞的群眾》、《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等。曾獲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新人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等。
 
 

學校不敢教的小說

作者: 朱宥勳

  • 出版社:寶瓶文化
  • 出版日期:2014/04/09
  • 語言:繁體中文
  • 定價:280 (HKD93)
 
 
 
  • ISBN:9789865896669
  • 規格:平裝 / 256頁 / 25k正 / 14.8 x 21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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